年幼的米歇尔则看着主教的手,怔怔地出神。
她记得,一年前就是这双手,把她的母亲一点点掐死在房间里。这样想着,她又看向主教的嘴巴,那天也是这张嘴,用温和亲切的声音,告诉所有人母亲是因病去世的。
她想,是神的旨意,让舅舅杀掉母亲的吗?
这样的解释,即便对于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也显得过于牵强。她记得很清楚,母亲死去的那天,主教和母亲再一次就父亲的事情发生争吵。主教的样子很生气,瞪大的眼睛像干死的鱼,忽然间就冲上去,用双手掐住了母亲的脖子,口中默念着什么东西,掐了大约有十多分钟,才渐渐松开。
而母亲的眼睛早就变得比主教更像干死的鱼了。
躲在门后的米歇尔,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主教或许是情绪过于激动,并没有发现她,让她就这样默默地离开了屋子,在邻居家的酒窖里躲了一天一夜。
米歇尔甚至都不记得,她是如何在酒窖里度过那一天一夜的,但那一天彻底改变了她。她清晰地记着,她踏出酒窖时的心情,平静得就像一个死去的婴儿。
父亲回来后,她也什么都没说。她把一切秘密埋藏在心底,让它慢慢地发酵成了剧毒的美酒。直到父亲也去世,主教看着她,说要带她去王都,那一刻她才突然发现,主教眼神里对她的仇恨已经没有了。
为什么?
多年以后,米歇尔才渐渐明白过来,可能是因为她长得和母亲很像吧。
不论主教是出于愧疚或是移情,他开始对米歇尔越来越好,满足她的一切需求,让她参加骑士训练,甚至弄到了圣骑士的名额……幼年时对她仇视的眼神就像风里的蒲公英,转眼间就飞得无影无踪。
也该轮到米歇尔仇视主教了。
像每一个失去父母的孩子一样,她变得冷漠而早慧。最初她只是默默地计划着对主教的报复,但是,跟随主教进入王都,进入圣彼得大教堂,看着主教一步步爬到今日的位置,她心中的恨意被埋藏起来,剩下的却是无穷无尽的厌恶。
对于教会这一套的厌恶。
她还记得,她正式成为圣骑士的那天。教堂之中,主教像葬礼那天一般,握紧她的手,说:“一切都是神的旨意。”
于是,她在教堂中跪下,模拟出虔诚而庄重的眼神,以“克里斯汀”这个的名字宣誓,成为了圣骑士的一员。
当天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圣洁的神像、闪耀的烛火、周围神父默默颂念的经文……哪怕是现在,她也能回想起来,当时她心中那股砸碎神像的强烈冲动。
神意……
多么讽刺的说法。
主教因为不满母亲的婚姻,亲手掐死了母亲,是因为神意。父亲一蹶不振,被马车撞死,是因为神意。而她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也是因为神意。
米歇尔感觉很可笑。
为什么人总能为自己的愚蠢找来这么多借口?
而在成为法师后,她终于彻底明白过来,所谓的“神意”,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从那时起,她也下定决心,要让这个愚蠢理由支撑起的庞然大物支付它真正的代价。
在“灵魂烈焰”的遗藏中,米歇尔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死亡,也差点怨恨上那虚无缥缈的神意,仿佛对着天空抱怨几句,就能够让自己好受许多。可是她很快明白过来,她需要的,正是“不好受”。
正是那种“不好受”的感觉,支撑她到了现在。
她并没有在传承试炼中完全失败,因为她走到了最后一步。于是,“灵魂烈焰”留下来的强大精神力灌注进了她的灵魂之中。当时,整个山洞里亮起耀眼的光芒,她流淌在地上的血液汇集在一起,慢慢变成了一个血人的模样。
那股精神力,加上她心中那股“不好受”的感觉,重新凝聚成了现在的她。
这是一种闻所未闻的存在,她不知道自己算什么,怨灵?行尸?嗡嗡的声音时常在她的耳朵里回荡,她失去了大部分的知觉,也失去了使用魔法的能力,却本能地学会了一些更加诡异的东西。
就是这些变化,让她作出了一个新的决定。
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每时每刻的崩解,这让她了解到,这种状态维持不了多久,很快她就会彻底地死去。因此,在湖底的洞穴中绝望地坐了一天一夜后,她回到了王都。
时间已经不多,就更加不能浪费了。
当她在王都,看见天空中那个巨大水球的时候,她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怨恨和不甘心。凭什么?凭什么那个贵族可以拥有这样的天赋,她却只能悄无声息地死在阴暗的洞穴里,什么也做不了?
她坚信,这片大陆上,没有一个人比她更加拼命。她精确地思考过自己的每一个选择,严格地克制自己的欲望,在每一次困境中作出最佳的选择……她做到了能做到的一切,可是到头来,等待着她的依旧是失败。
没有人会甘心接受这种失败。
“克里斯汀,你让我很失望。”忽然,主教出声,这么说道。
米歇尔回过神来,微笑着答道:“真的吗?我感到非常荣幸。不过,我的目的可不仅仅只是让你感到失望而已。”
最初的理想,她已经不可能做到了——她已经死了,带着满怀的恨意和不甘死了。现在的她只是怨念、鲜血、精神力的畸形集结体,她有权去痛恨这个世界,痛恨所有的生者,痛恨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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