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彪碇是在砾石沙滩和泥滩上摔跤长大的孩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知道海里有鱼虾,有父亲,仅此而已。
从十三岁不得不跟着邻居叔公出海开始,到十六岁能自己行船独立捕捞,到十八岁,邻里帮衬,打造第一艘自己的渔船,一直到27岁……
胡彪碇已经是这个村子公认的,最强悍的讨海人。
他没生过病。
翻过船,但是都活下来了。
每天,他的船舱里都满是鱼虾,但是除了糊口,这些并不能带来任何财富。小渔村太偏僻了,会来这里收购渔获的商贩,地位俨然如同皇帝。
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胡彪碇收了两块钱,卖掉了满满一舱的渔获,买了三毛钱的烟,衣衫单薄坐在院子里抽烟,陪屋里眼睛已经看不清楚的老娘说话。
小渔村很少听见汽车的声音,烂海陈开着一辆破烂掉漆的小轿车,穿着不合身的皮鞋和西装,出现在他家破落的院门口。
“你就是胡彪碇?”
“嗯,是。有事?”
烂海陈笑了笑说:“想请你帮忙出趟海。”
出海么?渔村人互相帮忙习惯了,偶尔有人家渔船没回来,妇女领着孩子来请,胡彪碇哪怕天黑,哪怕有风浪,也会帮着去找,所以他问:“现在?”
烂海陈抬手看了看表,说:“再晚五个小时,凌晨一点前后,我的人会来叫你。”
“哦,那就是不急。”胡彪碇说:“不急我就不去了,今天这天……”他抬头看一眼夜空,好心提醒说:“海面怕是有些闹腾,你们行船小心些好。”
到此为止,他都觉得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帮忙,不急,有别人,所以他不去也没事。
烂海陈也不劝,掏了五张十块的票子在手里,说:“小兄弟,我这看得出来你忠厚。以后你跟我,我给你条好路,亏待不了你。”
就因为那五张大票子,因为这句话,那天晚上,27岁的胡彪碇第一次知道,原来海里不光有鱼虾,还有电视机、香烟、手表……
再后来,他又发现,原来海里头连汽车都有。
胡彪碇这辈子记得最深的一句话就是烂海陈告诉他的,烂海陈说:“彪碇啊,你记住,海,是没有盖子的。所以海才是最宽的路。”
之后的三年,胡彪碇成了烂海陈手下最得力的一个人。赶在老娘走之前赚了些钱,娶了妻,生了娃儿。
与此同时,烂海陈成了港城人,成了大老板。
与此同时,胡彪碇行船越来越远,他的船越来越大,身边的同伴也越来越多……这些人有的是他从小的玩伴,有的是周边渔村的汉子,有的不认识,但是都有一条,他们认胡彪碇这个人。
这是一个会在破天大浪里指着同行将沉的船说“靠上去救人”的人,是一个会给在海里出事的兄弟家里送钱送粮的人。
有一次,胡彪碇最好的弟兄之一板桨偷了烂海陈半船货,被抓住了,人装在麻袋里,准备沉海……
胡彪碇出面求情,他站出来后,身后一气站出来了癞痢、洋铁等四十多号人,一起向老板求情。
那天,烂海陈给了他面子,还说了很多关于兄弟情义的掏心话。
那年三十岁的胡彪碇依然不识字,依然有很多东西弄不懂,他只懂一点,为人做事讲情义,最懂的,是那片没加盖子的水面,所以,他什么都没去防备。
三天后,凌晨,天光从海边微微绽起的时候,胡彪碇和板桨、洋铁等人回航的船在老航道上,被十多艘船围在了海面上。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海上也有劫道的,不少见。
胡彪碇沉稳走到船头,抱拳说:“不知是哪路兄弟缺零花了?出来见个面,兄弟间划拉划拉,不要伤了和气……好歹货没了,我回去跟我老大烂海陈也能有个交代。”
他说话的同时,其实在等浪。除了老一辈还在的两三位,这一片没有人比胡彪碇更了解附近这片大海的脾气。与此同时,手下的兄弟偷摸进舱摸家伙。
胡彪碇从来不丢老大的货。
只是他没想到,对面船头上出现的人,会是他的老大,烂海陈本人。
烂海陈说:“胡彪碇你个烂虾,现在想做老大,你还早。不过我想了想,还是不等你到那天了。这一年多你吞了我多少货,我不知道,你拿命抵吧。”
这是烂海陈告诉胡彪碇的第二句至关重要的话。
“那天我才开始知道,原来,我可以自己当老大。”夜半胡家客厅里,胡彪碇帮对面的郑忻峰添了半杯人头马,爽朗笑一下说:“他妈的不跟我说,也许我现在都还在替他跑船。”
郑忻峰点头说:“这话我信。”
在烂海陈说出口之前,胡彪碇真的从没想过这件事,尽管有人曾暗示过,你拿命赚一块的同时,烂海陈躺着,却赚一万不止……意思这太亏待你了,你不想点什么?
但胡彪碇没听懂,也没这去么想。
“十万块。”凌晨的海面,十几艘船围拢,烂海陈把一摞钱砸在自己脚下的船板上,指点胡彪碇船上的人说:“胡彪碇、板桨……这六个人留船上,剩下的人下海,上旁边的船,这十万块你们分了。”
到这,胡彪碇这才知道,今天必须见生死了。
但是他的船上没有人动。
这是最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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