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早几年明白,梁沁芳断不会支持李迁。他是聪明人,知道筹码已下,如今回头是痴心妄想。何况以他梁氏的为官之道,李迅也根本容不得他们。再加上梁贵妃夺走的宠爱,是本属于江皇后的无上殊荣,李迅能不介怀?
如今最要紧的,是筹谋得当,让李迁走上明皇的老路,兵谏夺嫡,再下杀手杀个gān净。这皇位,自然就是李迁的了。
梁沁芳惨白了脸,他年岁尚轻,对明皇登基之事只是略有耳闻。但当初的晋王吴王全家老少皆被问斩,可是血淋淋记入史册的。李迁可有明皇当年的魄力?
梁沁芳闭上眼,野心怂恿,要他不得不想出个好办法铤而走险。成王败寇,他并不信自己搏不过李迅。
而如今最该除去的,文臣自然是魏灵芝一党,武将则非郎怀莫属。
他陡然挣开双目,无声无息吐出两个字:“郎怀!”
第81章 长安夜(十)
门被从外打开,进来的人一身短打,手里抱着个木桶。桶里热气上涌,让人看不清她的眉眼。这么重的木桶,她抱着走路一点也不吃劲,还抬起后脚一拨关上了房门。
来人笑呵呵道:“热水来啦。”
小板凳上坐了个少女,长发散开,湖色的圆领右衽胡服,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正弯着腰脱靴。她脚边卧着一只浑身火红的狐狸,蓬松的尾巴卷起,看见进来的人,细腿站起,对她示好。
“怀哥哥,你这般打扮我还是看不习惯。”坐着的女孩子娇俏念叨,自有风流。
这二人自然是躲出长安的明达和郎怀。她们一路闲走,走了将近半月才到华山脚下。立时上山定是不成,郎怀驾车寻了个村镇,借住在一户人家里。
放下木桶,郎怀抹了把额头被蒸腾出的汗水,道:“方便就行。”
“可这样不像大将军,像个小厮。”明达取笑,郎怀抬了抬眉毛,没去理她,从行李里取出帕子给她拿来,笑道:“洗洗gān净。这一趟恐怕没十天半月下不来,可没地儿给你洗澡。”
明达接过帕子,郎怀已然抱起火狐转身走到门边,她低声道:“将就擦擦,我在外面候着,放心。”
门“吱呀”一声打开,又闭合。郎怀走了两步,在台阶上坐下,从怀里拿出些ròu铺,喂给早就馋得紧的狐狸。
透过门窗只能看到她发髻的尖,随着主人的动作微微晃动。明达脸上露出怅惘之色,将帕子丢进木桶里,站起身解开衣衫。
乡野之间,没长安城那般奢华的汤池,只能靠这木桶的热水洗洗gān净。明达拿丝带将长发在脑后绑住,拾起帕子默默净身。
帕子是宫中所制,带着丝绒,沾水后擦洗最是慡利。然而触摸到胸口腰腹,明达神色一凝,固执地来回擦洗,直到皮肤红肿才算作罢。
如今郎怀再也不会像以前那般搂着自己狎昵亲吻,明达心下一酸,忽而落了泪。
她多次流露出亲近之意,都被自己推开。三番两次,郎怀心灰意懒,言语间依旧如故,却很少再和她亲热。明达心头零落,不知所措之余,更是夜夜噩梦,不得安生。
远离了长安,她好歹觉得痛快一些。白日里装作往日模样,为的也不过是别让郎怀太忧心。朝中局势如此一触即发,她又何尝不知此刻郎怀还带她出京散心,几乎是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架势。这等深qíng,以往只会觉得欢喜,如今却觉沉重,不知如何应对。
水冷了下来,门外传来郎怀的声音,带着关怀,也藏去一丝不确定:“兕子?水该冷了,你好了么?”这人明明一推门就能进来,偏偏站着一步远,并不靠进,只让人看着她笔直的身影,更让明达柔肠百结。
“好了。”明达摇摇头,把那些错乱的念头暂时压制下,迅速拎起件外袍披上。郎怀推门进来,灯影下见她只披着一件外袍,露出雪肤皓腕,纤细的脚踝上坠着根银丝绞成的细链,美不胜收。郎怀不由心神摇曳,qiáng自镇定道:“去躺着别冻了。”说罢冲火狐chuī了口哨,火狐蹦跳着上了屋内的小凳,蜷作一团,闭目睡去。
郎怀抱起木桶,出门另换了桶,却不是热水,是现打的井水。她只擦了擦上身,换了件贴身小衣,又套上圆领的中衣,趿着鞋去锁了门。
“怀哥哥,你在安西的时候,都怎么洗澡啊?”明达问她,这一路她这般冷水擦洗,明达见惯了,但难免好奇。
郎怀一笑,脱去鞋子上chuáng,老老实实平躺下来,道:“竹君暗中一直跟着的,冷水热水不分,有机会就洗,没机会的话,擦擦也不错。”
“听说华山险绝,我们上得去么?”明达侧过头,看着郎怀的眼睛,见她眸中星光点点,不由慢慢安了心。
“总得去了才知道。”郎怀也知晓华山之险绝,但她见识广博,丝毫不将那山放在心上,道:“路一步步走,山一点点爬,总有到的时候。”
“这话在理。”明达宽了心,笑道:“只你带着我,怕得多在山上盘桓些日子了。”
郎怀不由自主侧身,明达明明就在她眼前,但又仿佛很远。许是明日即将彻底远离人世,郎怀难免有些不安,左手探出,小心翼翼握着明达有些冰凉的右手,半晌无话。
不是酒醉,明达抿着唇不出声了。郎怀掌心温暖gān燥,指肚上的薄茧坚硬,却没有侵略xing。她的手被渐渐捂热,不复冰凉。但察觉到郎怀略微的移动后,明达刷一下抽回手掌。
“时日不早,明日还要上山,睡吧。”她翻过身不肯面对郎怀,装模作样闭上眼睛,正要qiáng迫自己入睡,却发觉以往定会守礼的郎怀凑了过来,长臂舒展,自己的后背已然靠进她的胸膛。
郎怀隔着被子拥住慌张的姑娘,难耐qíng思,吻了吻她的发间,叹息般道:“便再躲我,就一张chuáng,莫不是要我睡地上?”
“我不是……”明达还要辩解,郎怀伸出拇指点在她的樱唇上,柔声道:“嘘,且睡吧。”
这人的怀抱一向安定,明达舍不得离开,只好妥协的躺着不再乱动。她神思渐渐迷离,终究卸下防备,安然入睡。
华山险绝终究不是人心,郎怀暗自感慨,双臂松松垮垮拥着她,也渐渐睡着。
将马车连带马儿寄存在借住的那户人家,二人背上行囊出发。此去不知几时下山,郎怀大都是带的gān粮ròu铺。离京之时准备的鹿ròu,便是此次最好的食物了。
往日里郎怀做事总求稳妥,这次当真肆意而为,只问了条上山的路,就赶着时间,和明达进山。
《白虎通义》有载:“西方为划伤,少yīn用事,万物生华,故曰华山。”《水经?渭水注》也有记载:“其高五千仞,削成四方,远而望之,又若花状。”
周平王东迁,华山在东周王国之西,因而称为西岳。秦始皇首祭华山后,封号递增。及至女帝神龙二年,女帝在山下西岳庙祭祀。明皇本命便是为华山,开扬八年,帝后同往华山举行封禅大典,感慨于山路艰险,斥资开凿山路,一修就是十几年。然而历代费劲力气,也不过开出些许石阶,而有些地方难以攀登,这石阶也是时断时续,藏于乱石之中。至于各峰顶端,更是没有路途可走了。
她二人自北进入,开始还不觉得,走了半日,才领悟此间艰难。郎怀只怕明达体力跟不上,故意耽于风景,走得缓慢。而火狐上蹿下跳,一副这才是它家的模样,时不时口中叼着不知名的野果回来,给明达郎怀二人尝鲜。
这么一日过去,还未到半山腰上,路已然难走起来,开凿的石阶有新有旧,断断续续,陡峭异常。侧头回望,来时的路隐没于树木之间,已然看不见了。
郎怀看看日头,道:“咱们歇上一歇,明日天亮再走,如何?”
明达喘着粗气,点头道:“好。”亏她身子大好,否则只怕这段路都上不来。
郎怀寻了块儿平坦的大石,牵着明达过去,再凭借自己绝顶的功夫,在林间捡回些gān柴,点了篝火。
山中无人,只有风chuī树叶。天色渐渐暗下去,狐狸的眼中露出光芒,在郎怀脚下抓耳挠腮,对着远处的山林吱吱叫了两声。
“你也想去?”郎怀也曾经见过胡人养鹰驯láng,略一思量就明白过来,她笑道:“怀都尉大约是想进林子打猎,兕子,你准不准?”
明达一愣,唤来火狐,伸手揪着它的耳朵,很不相信道:“它行么?”
“万物本xing,就算它跟着咱们长大,约莫也是会的。”郎怀手里翻着篝火,树杈间吊着的小锅里炖着米,道:“让它去吧。”
明达揪着火狐的耳朵,不知道念叨了些什么,松开双手,比划比划,道:“去吧去吧,早些回来!”
火狐通灵,原地绕了几圈,才渐渐消失,没了声息。明达虽然放行,但还是担心,蹙眉道:“万一有危险,咱们也救不了它,可怎么办?”
米香渐渐弥散,郎怀将藏泉抽出,放在手边。她道:“土蕃偶尔也有驯养野láng的,用来打猎着实管用。至于猎鹰,更是厉害。”
很快就天黑了,巨大的山体如今不过是个黑影,繁星点点,月牙半弯,挂在幕边,端得一副好画。耳边渐渐多了嘈杂的声音,林间出现些绿色的光点,时亮时暗,是出来觅食的野shòu,好奇打量进山的人类。
粥好了,郎怀将大勺递给明达,道:“凑合吃吧。”
滚烫的热粥舀出来,被山风一chuī,很快就温热下来。明达腹中早就难耐,忙喝了起来。郎怀掰开一张gān饼,泡进粥里,又将鹿ròu撕了些ròu丝放进去,笑眯眯道:“没想到在华山之上,还能吃到安西吃过的军粮。不过多了些鹿ròu,”她抓过明达的手,就着大勺直接尝了口,点头赞道:“不错。”
“是饿了吃什么都好吃吧?”明达没有挣扎,任由她抓着,口中还在咀嚼ròugān,一丝丝咸鲜渐渐感染所有的味蕾,当真算得上美味。
一锅粥吃了多一半,不远处传来野shòu奔跑的响动。郎怀侧耳听了片刻便放松心神。片刻间火狐跃上石台,口中衔着只肥硕的兔子――也算它倒霉,居然被头一次打猎的怀都尉抓个正着。
它奔到明达身前,小心翼翼放下口中的兔子,端正坐好,大尾巴卷在身侧,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明达,讨好的意思实在太明显。
明达也没料到它真能猎到,着实开心了一下,又觉得兔子可爱,难免沮丧。但她还是将剩下的粥从罐中倒出,这不是在长安没那么多讲究,便倒在石头上,等差不多凉了,才拍拍怀都尉的身子,准它去享用奖励。
转过身,郎怀已然拿着纯钧剑给兔子剥皮,又劈开树枝,用芯串了兔ròu,送进火中炙烤。
“怀哥哥,不怕引来野shòu么?”明达见她居然用纯钧剑做这等事,有些失笑。
郎怀笑道:“无妨,烤到半熟,明日好带。咱们gān粮有限,即然怀都尉肯下场小试身手,就更不能辜负它。”说话间,郎怀将内脏取出,算作火狐的加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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