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瑶见皇帝闭口不言,蓦地觉得很累。
这就是她嫁的人,这就是她为之生儿育女的人……父亲要给她天下最好的姻缘,肃仁帝在她十二岁时就笑问她,愿不愿意入宫,做太子的妻子。
可这一切,究竟给她带来了什么呢?
泓儿那么小,但也明白父皇并不喜欢他。一天天长大了,更是只有每次节日家宴才能见到自己的父亲。
早知如此,她还不如在云梦郡诈死,一生都留在烟雨朦胧的小镇。
当然,早知如此,她也一定不会救江晴晚。
这场对峙,最终以天子甩袖离去告终。
明徽帝原本已经下定决心废后。那种女人不贤不淑,善妒不说还对一国之君口出狂言,要之何用?
……比较有趣的是,在数落盛瑶罪名时,明徽帝下意识地,并未将谋害皇嗣算进去。
废后的旨意已经拟到一半时,天子看到了丞相盛光的折子。
那上面的每一个字,表面是讲盛家关心百姓疾苦,愿意以身替之。实际上,在明徽帝看来,只在诉说一件事。
他不能废了盛瑶。
那女人是盛光的女儿,而盛光有满朝文武拥戴。哪怕证据确凿,他也得三思而后行。
明徽帝颓然地靠在身后的椅子上,折子渐渐从手中滑落,目光虚浮地望向前方。
旁边侍奉的安得意被天子的姿态吓到,赶忙来问。
明徽帝摆一摆手:“无事,无事。”
他最终还是把废后的圣旨烧了,再转过头,满心愧疚地去见婉儿。
江晴晚在房中为皇后担忧了一下午,越发觉得自己实在活得像个笑话。明明她该恨皇后的,该想尽一切办法折rǔ皇后,可每每事到临头,总会犹豫。
在听到明徽帝说这次依然奈何不了皇后时,她心底甚至传出一阵由衷的欢喜。
还好她没事……
那个女人,果然还是高高在上的模样最好看了。
只是,在夜深人静时,恶意的心思再次翻涌而上。
明徽帝的手搭在她腰间,仿佛,也感受到了她的想法,发出一声梦呓:“婉儿放心……朕一定,让你登上后位。”
第二日上朝,天子准了盛光的折子。
盛光与子侄一同扣地拜谢,下朝之后,便带着早已收拾好的行囊,奔赴决堤口岸。
洪水治理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等盛家诸人回到长乐城,已经是五月中旬,城中街道边的树木一片青绿。
刚进府内,还没来得及休整,盛光便听到夫人的哭声:“老爷,救救瑶儿,救救瑶儿啊!”
盛光cao劳已久,乍然听到这话,端的是心神巨震。他脚步晃了晃,勉qiáng站稳之后连声问道:“瑶儿怎么了?你别急,好好地说!”
盛夫人这才哭道:“老爷怕是知道,在huáng河决堤之处,水褪去,便爆发瘟疫……这一回,瘟疫也传到长乐城里。”
盛光心下浮出一阵模模糊糊的不详预感,但还是说:“是。所以长乐城早已备好糙药,各街都被指派了医师,每家每户皆注重消毒……咱们家一股子醋味,不也是因为这个。”
盛夫人继续哭诉:“咱们家是没事,可前些日子传来消息,说瑶儿在宫里染病了!这怎么可能?瑶儿嫁进宫那么久,连宫门都没出过,怎么会染病呢?”
盛光则彻底僵住。
盛夫人的嗓音还在断断续续传来:“传闻说,二皇子现在与瑶儿一起被关在凤栖宫里,有几个太医在里面守着……一句消息都传不出!瑶儿啊,我苦命的瑶儿……当初,到底为什么要把瑶儿嫁进去!?”
盛光一字一顿道:“我的女儿……居然被关着,生死不知?”
盛夫人抽噎着点头。
盛家的人脉毕竟不是摆设。从皇后染疾至今,说来也有十余日。
这十多天里,盛夫人将事qíng打听的清清楚楚。
皇后虽然没有机会出宫,但她身边的宫人却不然。这次率先染上瘟疫的,就是一个负责采买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除了采买以外,还在凤栖宫的小厨房里gān活儿。等他全身疹子的尸体被发现时,凤栖宫内已经有许多人,出现了瘟疫早期的症状。
盛光听完妻子的讲述后,沉默不语。
盛夫人道:“话传得是越来越怪,还有说瑶儿现在已经病得和那阉人死掉时的样子差不多了……这也不可能啊,皇宫里出来采买的人,统共会去的就是那几个地方,一个个都gāngān净净每日拿醋熏着!他又没到那些流民乞丐聚集的破庙,怎么就染病了?还传染给瑶儿……满宫宫人都是吃gān饭的吗,现在人心惶惶,居然等他都一身疹子的死了,才发现异状?”
盛光依然沉默。
盛夫人道:“瑶儿……我的瑶儿……”
盛光紧抿着唇,历来jīnggān坚定的面容中,不知怎地,突兀地出现了一丝犹疑。
“……你说的对。”盛丞相道,“怎么偏偏那么巧,就是咱家丫头宫里出事。”
盛夫人看着他。
盛光回想起一个月前女儿给自己递的条子,上面写的清清楚楚,皇帝对她出了杀心。
所以他才那么坚定的上了折子。
原本只是为子侄前途考虑,后来又加上女儿的后半生……皇帝莫非真的觉得,那决堤口岸是个好去处?
他是肃仁帝留给儿子的顾命大臣,是真正一心忠于皇帝的人。盛光甚至想过,如果今后皇帝膝下有别的儿子出落得比自家外孙出色,他或许是愿意去扶持对方的。
可他一次次表衷心的手段,在皇帝眼中,又算得了什么呢?
皇后染疾,且来势汹汹,不能主管宫务――明徽帝用这个理由,升了江晴晚的分位,让她作为贵妃,掌管六宫。
且不说下面的人是什么心qíng,至少在凤栖宫里,初听此信的盛瑶用了很久才相信:“皇帝是动真格的了,父亲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她说话的声音与往常相比并无两眼,全然没有一丝在病中该有的虚弱。而白皙的皮肤上,更是一个痘印都没有。
盛瑶并没有生病。
她只是被明徽帝随意找了个理由,软禁在凤栖宫里。
盛瑶毫不怀疑,等长乐城里的瘟疫过去时,皇帝会给自己一个极不体面的死法,再对外宣布,被病痛纠缠了许久的皇后终于离世。
这会儿江晴晚已经是贵妃了,哪怕没有明确册封,可宫里已经这么叫开。
荣贵妃……盛瑶扯一扯唇角,看着面前的棋盘。
静思被气到说话都咬牙切齿,只在自家主子面前勉qiáng维持着语气:“娘娘,前几天当值的侍卫里,有一位是受过盛大人恩惠的。那事儿发生在十来年前,又在外地,皇帝也不知道……他先前和我传过话,说盛大人已经在路上了。”
盛瑶应了声:“……皇帝的确用心良苦,别说我那些族兄族弟,就是和他们jiāo好的人,都一个不放过来。”
静思险些哭出声来:“娘娘……”
盛瑶一顿:“别慌。”
这话是给静思说的,更是给自己说的。
她还有二皇子要保护。皇帝能对亲生儿子下手,她却不行。
只要能够联系到家里……盛瑶有这个自信,哪怕以后不能再在宫里做皇后,至少,也能够诈死离开。
只要出了长乐城,外面的世界,还不是任她来去。
这样想了一遍又一遍,盛瑶的心绪终于稳定下来。泓儿这些天一直很乖,乖的她觉得心疼。
自己还是太大意了,竟落在这样一个圈套中。
她不知道的是,在此刻,自己的母亲也在宫内。
皇后被□□,所有权利这会儿都在江晴晚手中。她一大早听到说盛家夫人递了牌子进来,还想了许久,盛家夫人……莫非是皇后的娘亲?
江晴晚略为踌躇。她进宫来做什么?明明也该知道皇后染病不能见人吧。别说见人,连凤栖宫都被里里外外守着。
但在见和不见之间犹豫了良久后,江晴晚还是选择了前者。
她果然还是让那女人败得一败涂地了,皇宠二字,真可谓天下最锋利的武器。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还担心的?去见盛夫人,仅仅是因为对教养出盛瑶那种女儿的人有些好奇罢了……一定,一定不是因为愧疚那样并不存在的感qíng在作祟!
江晴晚在出卧房之前,对着镜子,想了许久。
等在外面的只有盛夫人一人,所有跟来的侍女都被拦在外面。
江晴晚看到那个中年女人的第一眼,便冒出一个念头:盛瑶过上二十年,会不会也是这副模样?
可惜的是,自己怕是见不到那样的场景。
她一面这样遗憾,一面坐到座位上,去听盛夫人带着恳切焦灼等等qíng绪的话语。
是在问她盛瑶的qíng况怎么样,病qíng有没有反复,二皇子又是如何。
江晴晚一律答:“夫人莫要为难我呀……那种事,只有同在凤栖宫内的几位太医知道。”
她看着盛夫人的眼神从期待渐渐转向失望,就好像看着盛瑶,在自己面前露出颓然的qíng绪。
心脏一边是酸涩难言,一边是欢喜无比。被两种全然不同的qíng绪拉扯着,江晴晚整个人都差点被撕成两半。
总算盛夫人开口告辞,她仿佛是松了一口气,看着芳华宫的宫人为她打开室门,盛夫人迈步离开。
那样带点蹒跚和虚软的步子……盛夫人大约是真的很看重盛瑶那个女儿,可实际上,这什么都不能改变。
江晴晚一面这样想,一面举起茶杯,轻轻地抿。
下一刻,她的眼睛倏忽睁大许多,含在喉中的茶水也将她呛到!一时之间,咳嗽不止。
江晴晚捂着嘴,qiáng迫自己忍耐住,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等等!把盛夫人叫回来,让她带着的那仆妇也进来!”
说完了,才放纵自己咳嗽起来。
在门扉阖上之前的短短一瞬,她居然看到一个难以忘却的人!
……七年前,小姐姐身边,总跟着一个年老的女人。言辞之前,仿佛是被小姐姐的母亲派去照料她生活起居。
那年老妇人下巴上有一颗huáng豆大小的痣,无论大小还是位置都太过特殊,江晴晚想忘都忘不了。
这会儿,那颗痣却出现在盛夫人身边的仆妇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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