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还没完。在昭告天下楚离成为新任国师之后,清凉峰反倒来了更多人,每日都有百姓、修行人前来和她论道。竟然一直持续了半月之久,楚离筋疲力尽。尤其是发现,大多数人都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而且也不在乎懂不懂只是单纯地想听她说话之后,楚离简直生无可恋。
眼见着就到了小年夜,楚离才终于可以离开清凉峰。然而她还没刚刚回到国师府,就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粗衣僧人,含笑站着迎她,“施主,可否容贫僧入府一叙?”
☆、第16章 【钗头凤】16
楚离忍不住有些自傲。天哪,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能从那么多所谓高人的口水战中存活下来!楚离头一次觉得自己好厉害啊。
所以看到门口那僧人时,她志得意满地将人请进了府中,吃饱喝足休息好才问,“不知道大师怎么称呼?有何要事?”
那僧人却只是宽容地笑笑,“贫僧昙无成,特来拜会小国师。”
楚离还不知道,因为她年纪小,百姓为了区别她和前任国师寇谦之,私下都称她为“小国师”。她打量着昙无成问,“大师可是来辩法的?”
“非也。”昙无成笑道,“只是贫僧有些疑问,想来请教小国师。”
楚离向来待人谦和有礼,遂请昙无成详谈,并道,“大师有话尽管说,小女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语中颇有得色。
昙无成双手合十,“多谢小国师。”又问,“贫僧日前听小国师在清凉峰的妙论,实在佩服。只是不知小国师从何悟得如此高论?”
“原也不全是我自己的东西,在上洛郡时时不时会有僧人来化缘做客,我在旁听了不少,也问了不少。”楚离想了想,补充道,“渐渐地就选择我认同的,觉得没有道理的就当听戏了。”
“不知施主可还记得他们法号?”
“法号倒是记不大清,”楚离皱眉,“他们不常来,来了也就胡乱说些话,没正经听他们说过自己的法号。隐约记得好像叫什么肇啊生啊,什么融的,还有些别的人,倒是不敢确定。不过近些年没见他们来过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昙无成念了句佛号,“可是僧肇、竺道生、道融?”
“噫,大师你这么一说,好像就是这几个法号。”楚离惊讶道,“大师认识他们?”
昙无成合掌笑了笑,“乃是贫僧同门。”
楚离又惊又喜,立刻站了起来,恭敬道,“原来大师您和那些老人是同门啊。”虽然完全不了解那三位僧人根底,但是楚离从他们的言谈中也明显能感觉到其文雅气度,心中非常钦佩。
她八岁起就跟着成公远居深山,所接触的人不超过上洛郡,对外界的信息了解非常少。生活的圈子里,人的才gān学识都相差无几,她自幼跻身其中又不知世事,故而不知她身边人和自己到底几斤几两。在她心中,大家都稀松平常,不过都是些普通人罢了。更甚者,她还讨厌成公等人谈仙论道以求长生。
昙无成点头笑笑,示意她坐下。楚离想到昙无成是要“请教”问题的,顿时就有些心虚。她自觉自己浅薄的知识也就能和那些欺世盗名的自命“高人”说上两句,真要和僧肇、昙无成论,她始终都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
昙无成看出她的紧张,眯眼笑道,“小国师不必紧张,贫僧确实心中有惑,才来请教。”
楚离不敢怠慢,坐定细听。哪料你一言我一语,楚离越聊越有jīng神。她已经很久没和人这么痛快无碍的沟通过了,昙无成的学识见解果然和当初在上洛郡时遇到的人不相上下,楚离兴致盎然。两人不知不觉竟秉烛夜谈,待天际泛白,jī鸣时两人还兴味不减。
昙无成也大感酣畅,“阿弥陀佛,贫僧已许久未曾如今日这般畅快,小国师堪为良友!”
楚离更是欢欣,“大师愿意和小女子做个忘年jiāo,小女子求之不得!”
“哈哈,”昙无成笑道,“我的师兄们恐怕都是你的忘年jiāo吧?”
楚离不好意思地吐舌,“这几年已经没见过他们了,心中甚为挂念,不知他们现下可好?”
“嗯,”昙无成微笑着合掌,“阿弥陀佛,三位师兄已经涅槃。”
涅槃……楚离心里一咯噔。这两个字听着好听,可实际意义却并不那么讨喜。她脸色一白,“……圆寂?”
“正是。”昙无成始终面带微笑,楚离却不觉流露出哀痛神色,“怎么……这么……”
“小友无须伤神,”见她竟哽咽,昙无成轻叹一声,“生死有命,三位师兄已化身成佛,小友该喜才是。”
楚离垂眸,“大师你也相信仙佛之事?”
听她这样问,昙无成顿了顿道,“贫僧往年曾听僧肇师兄提过,说有一小友,甚为聪慧悟xing极佳,然xing子执拗,业障不破,难道正是小友你吗?”
“我不知道。”楚离摇头,“我从不信神佛。每次他们说到这方面时,我便没了兴致。”
昙无成久久不语,半晌笑道,“小友且随缘。”
楚离勉qiáng笑笑,“这么些年没见,还以为他们一如过去一样硬朗,不料竟是yīn阳两隔。我虽然不信仙佛,然而如今倒也希望真有此事,如此,便能让他们永存于世。”顿了顿,又问,“大师可是自己前来?”
“还有同门慧严、慧观两位师兄弟。”
“何不请他们也前来歇息几日?”
“他们已先行离去,贫僧代为谢过。”
“大师怎么说客气话,我是诚心诚意请大师多住几日。”楚离心下黯然。眼前的昙无成也是垂垂老矣,只怕今次一别再无相见日。
“缘起缘灭,本是天理,小友无须为此伤怀,”昙无成眸中染了三分怜惜,望着楚离道,“小友小小年纪,已有如此造化,实属不易。贫僧今日既与小友有一面之缘,有两句话想送给小友。”
“大师请说。”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天地之道无穷尽,人有不能至,当虚怀若谷以求真智。”昙无成念了声佛号,又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一切因果皆由自造,不可怨天尤人,小友日后不必为之自责。”
第一句让楚离脸色大红。她可不正是因为赢了这次口水战而沾沾自喜得意洋洋呢嘛!楚离想,要是昙无成大师和他两位同门上台发问,不过两三句话就能让她败下阵来。她能赢,不过是因为挑衅她的人不够厉害。或者更确切地说,真正大智慧者看得透其中利害便不争这浮名。这也是为何昙无成师兄弟三人只于台下静观并未当场责难的原因,他们这些大智慧者惜才爱才,知利害权衡,所以才特地私下来找楚离。
第二句却让楚离似懂非懂。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因果自造、不怨天尤人,这个楚离明白,可是为什么让她不必自责呢?
楚离心有不解,正要发问,昙无成却道,“小友不必多问,天机不可泄露。”
“……”这句话简直是搪塞利器,楚离只好缄口。她暗自嘀咕,为什么总有这样好似知道什么却又什么都不肯说的人呢?虽然是高僧,可这点着实让人不好接受。装神弄鬼的作风,倘若不是昙无成确有大德,楚离一定把他当神棍。
昙无成观其神色,不由莞尔。楚离看见这笑容,大有弥勒佛大肚容天下的气度,便只好笑叹,“我只是不喜欢这种说了不如不说的方式。”
昙无成哈哈一笑,“小友当知,人心不古,yù壑难填,即便我们能够预知未来,却不能把握人心。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力趋利避害。而小友本该是方外之人,却被人心牵涉其中,贫僧不忍,故有此忠告。”又道,“万般法相,各有其理,可知而不可言。小友只要问心无愧,便足矣。”
“多谢大师提点,晚辈定当顶天立地,绝不负人。”楚离作揖相谢,昙无成扶住她,“贫僧也该告辞了。”
楚离苦留不住,只得送他离去。
其时晨光普照,万物乍然生辉。楚离目送昙无成消失在视线里,在这熹微中久久伫立,心中似有千结万丝,却理不出头绪。
远远地看见昙无成回头,朝她合掌施礼,楚离也双手合十,恭送他离开。
隔得太远,她听不见昙无成那声仰天长叹。
“我佛门当有此浩劫,惟愿小友能帮扶一二,少些杀孽。”
☆、第17章 【钗头凤】17
刚万分不舍地送走昙无成,国师府里又来了人。
不过这次来的人,可就没有昙无成那样让楚离欢喜了。因为来的是个宣旨太监,召楚离入宫觐见。还送了官服来。
楚离一看,这官服也真是奇特,竟是一身藏青的锦绣道袍。楚离嘴角抽动,她又不是道长,穿什么道袍啊。
楚离不愿意穿。她早饭还没吃呢,就让她换官服上朝,心里是一千一万个不乐意。更何况,原来也没见寇谦之穿什么官服啊。宣旨太监等得久了,不由得催了两句,楚离只当听不见,慢慢磨蹭就是不理。她对皇宫可没什么好感。
等到东边日头大亮,楚离才正正衣冠,慢慢踱步晃了出来。宣旨太监一看,心里老大不开心。这个小国师竟然还没换衣服!可他也不敢再耽搁了,要是再让楚离回去换衣服,指不定得换到什么时候呢。只怕到时候早朝都下了,那时皇帝怪罪下来,他可担待不起。索xing由着楚离去,反正不穿官服,有罪的是楚离又不是他。
朝堂之上,拓跋焘一眼看见仍旧粗布麻衣不改的楚离,脸就yīn沉下来。楚离离得远,又不能正眼看皇帝,自然就看不见他神色。文武百官却是偷偷瞄着皇帝脸色呢,满朝文武本来就对楚离着装不满,如今看见皇帝神色,心中无不暗自嘲讽。这无知贱民,怎可堪当国师大任!更何况还是个女人。就只等着皇帝发怒,让这个小姑娘吃些苦头离了这里。
哪料拓跋焘yīn沉之色只是一闪而过,竟对楚离笑道,“国师免礼,怎么这样就上朝来了?”
楚离道,“启禀皇上,民女……微臣看那官服,竟似道教着装。可微臣既非道教中人,怎可穿它门中服饰?所以没穿。”
群臣哗然。
拓跋焘问,“爱卿不是道教中人?”
“自然不是。”
“那也当不是佛门中人。”
“也不是。”
拓跋焘顿了顿,“可是出家人?”
“算不上。”
一番问下来,群臣议论纷纷。
高平公李顺李尚书道,“皇上,以女子为国师,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更何况这小女子又非出家人,何德何能堪为国师?”深受皇帝宠爱的尚书一开口,朝中大臣立刻分成三派,不少人跟着李顺进谏,“请皇上三思!”
拓跋焘没说话,一旁东郡公崔浩崔司徒上前一步道,“李尚书此言差矣。楚离年纪虽小,然则月前清凉峰辩法,文武百官所共见,敢问诸位有谁能与她一辩?女子之身又何妨?李尚书博学多识,岂不知,殷商之时女将军妇好上阵杀敌,不输人后。东汉有女史班昭,世人尊为‘大家’,汉和帝多次召入宫中为皇后和贵人之师,邓太后临朝后,她还曾参与政事。女子只要有才德,哪里输了我们这些儿郎?”崔浩又转而问楚离,“何况国师虽非出家之人,但必是方外之人。下官所言,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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