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颜的心颤了下,但她依旧跪伏在地,不曾抬头。
良久,燕景帝盯着她的眸子,缓缓问道,“你说说看,该怎么罚?”
“我大燕素来国法森严,即便宗室有过,也当与庶民同罪,襄王如今在军中犯下重忌,理应杖责重惩之。”冷岚歌平静地说道,但头顶金色凤冠上微微颤动的佩珠泄露了她心底难言的qíng绪。
她并不是真的要惩责她,但她怕。。她怕如果不这么做,自己的爹爹和丈夫就会要了她的命。
许久,燕景帝握住了冷岚歌手,一边将她扶了起来,一边不动声色地说道,“如此,就按你说的办吧。”
话音刚落,两名黑甲侍卫便走上前,左右架起慕容颜,要将她带出帐外行刑。
“不必了,去取廷杖来,就在此地杖责襄王。”燕景帝扬了扬手,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
冷岚歌眸光一颤,启唇又止,终是什么话也没说。
慕容颜再次叩首,声音恭谨,“臣,谢陛下恩,谢皇后娘娘恩。”
待侍卫们手持廷杖,推着暗黑的刑凳入内后,有一侍从托着漆盘要为慕容颜除冠解带,慕容颜侧首一避,低声道,“本王自己来。”
说话间,她便自己抬手将头上佩戴的金冠取下,双手微微一滞,还是伸手解除了腰间玉带,她自行走到刑凳前,难看地暗自苦笑了下,便俯下身去。
一时听得沉沉杖击声起,冷岚歌更是咬牙攒眉,不忍去看,棍棒每落下一击,她的心便碎了一次。
许久许久,只见一人从席间急急地走了出来,跪拜在慕容颜身旁,焦灼地说道,“求陛下开恩,这。。这已有五十杖了吧?”
说话的是长公主慕容晴,她忧心重重,不安地看着这一切,在心中默默计数,待数到五十有余,却仍不闻慕容颜出言求告,也不闻燕景帝松口恩赦,不由得彻底着了慌。
燕景帝用手支着额头,他冷眼望了慕容晴一眼,又侧目望向一直闭着眼睛的冷岚歌,懒洋洋地问道,“皇后觉得朕现在可要赦了襄王?”
冷岚歌睁开眸,望向慕容颜,只见慕容颜原本俊美的面容早已变成青白之色,五官也痛苦地扭曲在一起,下唇已被咬出血来,却依旧一声不吭。
感受到冷岚歌投来的目光,慕容颜却没抬起头。
她沉重地喘息着,闭上了痛楚的眸,却心中不住地狂吼。
别看我!别看我!
求你了!别看这样可悲可怜又可笑的我!
冷岚歌身姿端正,几乎快咬碎了牙关才勉力能保持声线镇定,
“襄王殿下可知错了?”
泪水一下子就冲到了眼眶,她的话比落在身上的那些重棍更伤人,不,是伤心。
慕容颜咬紧牙关,任由冰冷的泪水混着汗水蜿蜒而下,却一言不发。
“颜哥哥!你倒是说句话啊!”慕容晴急得扑到慕容颜身前,她红着眼眶,瞪着燕景帝和冷岚歌,一字一句地说道,“快告诉皇上和皇后娘娘,你已知道错了!”
冷岚歌痛得心中一缩,这是慕容晴第一次叫自己为‘皇后娘娘’,而不是‘皇嫂’。
慕容颜艰难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冷岚歌。
她嘶哑地低笑了两声,虚弱地qiáng扯着泛白的唇角,极轻地道了一句话。
“我。。我。。”
而众人只看到慕容颜嘴唇张合,却听不清她所言是何。
燕景帝皱了皱眉,坐直了身子,开口问道,“他说了什么?”
“颜哥哥在说,他知道错了,乞求陛下和娘娘宽恕。”慕容晴柔弱的肩头隐隐发颤,她抬起头,泪如雨下。
燕景帝瞥了一眼身旁双唇紧抿的冷岚歌,又冷眸定在慕容颜身上半晌,才摆了摆手,侍卫见了这才停止行刑。
他顿了片刻,对着慕容颜冷冷威胁道,“罢了,望你往后行己有耻。可别再让朕,让你的皇嫂,让众卿家失望了。”说罢,他便起身,拂袖出帐而去。
众臣全都捂住口鼻,不忍去闻空气中浓郁的血气,跟着燕景帝匆匆离去。
许久,冷岚歌也站起身,含泪望着慕容颜渗着殷殷赤血的白袍,终是别过脸,向帐外走去。
“皇后娘娘。”
慕容晴追出了帐外,在她身后叫住了她。
她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你不想知道,刚才颜哥哥到底说了什么吗?”
冷岚歌身形一颤,却依旧没有回头。
“她说的是——
我做错了什么?”
☆、第46章 命变
我做错了什么?
到底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痛苦地活在世间?
一次又一次地承受失去,一次又一次地承受背叛,一次又一次地承受屈rǔ。
慕容颜昏昏沉沉地从刑凳上站了起来,似乎有人伸出手来扶,却被她一把挡开。
“别碰我!我好得很!”
她癫狂地笑道,区区这种疼痛,不过是区区这种皮ròu之苦,又哪里能称之为痛楚?
她踉踉跄跄地走着,一步一铅,惶然举目,周遭却是一片混沌。
普天之下,到底何处才是自己的归处?
一步。。一步。。永远都走不出的困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慕容颜愣住了。
浅眸温柔如水,久凝不散,那竟是。。母妃。
母妃?
她缓缓伸出手,想要触及那份久违的温暖,可还未碰到她的衣角,她的身影就如泡沫般转瞬即逝。
她没有收回手,手臂僵持在空中,眼睁睁地盯着从一片浑浊中又隐隐现出一个人影。
他肃然负手而立,眉眼却深qíng地望着自己,那是父皇。
父皇?
她脚步蹒跚,吃力地想要去抓,可无论怎么挥舞手臂,都抓了空。
很快,父皇的身影也渐渐消散。。。
紧接着,一个绯色的身姿慢慢从暗夜中走了出来,唇角带着明艳的笑容。
小缇。。
她奋力奔跑上前,张手紧紧拥抱住那个身影,却只听到心中破裂的声音,她颤抖地张开双手,可上面除了鲜血外,什么都没有。
不要离开我。。为什么要离开我。。
她失神落魄地盯着沾满手掌心的鲜血,头顶突然传来一阵冷笑,她霍然抬起头,正对上了燕景帝幽暗的眸子,他的声音冰寒如煞,
“你,何罪之有?”
她苍白的薄唇颤合了数下,却一句话都说不出,仿佛有一双有力的铁腕死死地扼住了自己的喉咙,令她窒息痛苦到生不如死,止不住的泪意飞溅在稀薄的空气中。
直到周围渐渐涌起更多的白雾,那双幽暗的眸子也终是消失在幻夜之中,有一双极美的芊芊素手从白茫茫中伸出,抚上了自己满是泪水的脸颊。
好温暖。
温软的触感贴着自己的肌肤,渗进心中。
好像一切都还那么温暖如初,那是仅属于最开始的美好。
可是。。。
那双手却越来越冷,越来越冷,彻骨的冰寒顺着她的掌心缠绕上自己的胸口,正如她唇角冷冽的弧度,
“你,可知错了吗?”
如遭雷轰,她昏昏沉沉地抬头看她,只见她不断启合的唇在眼前不断旋转重叠。qiáng自支撑的身体终于委顿下来,重重地向后倒了下去,就像一下子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身旁似乎有人在呼叫,有人在奔进跑出,有人在窃窃私语。。。可慕容颜却什么都听不真切,耳畔旁只是轰然响起震耳yù聋的嘲笑和讥骂,不断地在bī问着自己,
“你可知错了吗?”
“你可知错了吗?”
“你可知错了吗?”
她仰天,凄凉喑哑地笑了。
呵,我知错了,我真的错了。
那些温qíng缅怀一点用都没有。。那些隐忍求全一点用都没有。。那些自怨自艾一点用都没有。
一次又一次的犹豫和不甘,什么都无法改变,躲在虚幻的回忆之中自欺欺人,只会失去更多。
看清现实吧,慕容颜。
人间即是地狱,地狱即是不公,没人会因你的一无所有而有所怜悯,只会变本加厉地视你为蝼蚁,将你压榨殆尽。
在这个锦绣成灰的世上,qiáng者生存,弱者灭亡,这不是早该明白的事qíng吗?
所以,心有不甘,又能如何?
即便为那些懦弱到悲屈的软弱而流泪,又能如何?
自己明明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父母,没有兄长,没有爱人。。。所有重要的温暖都没有了,甚至就连最后的尊严都没有了,又还需要再权衡取舍什么?
弄成如今这样。。。根本全部都自己的错啊。。。
都是因为自己天真地想扮演一个好孩儿,好手足,好恋人。。。
都是因为自己生在这个荆棘满地的人间地狱,穿上了这身沾满罪恶的皇子华服,却还天真的想做一个单纯的好人。
这是何等的,愚蠢和贪妄。
我,何罪之有?!
慕容颜倏地睁开了赤红的血眸,骇得眼前红着眼眶不住摇晃着她身体的慕容晴赫然一愣。
“颜。。颜哥哥,你还好吗?”慕容晴盯着慕容颜布满血丝的眸子,颤声询问道。
慕容颜没有回答,却古怪地gān笑了出来,令闻者莫名地心惶悚然。
“呵。。呵呵,颜哥哥?”慕容颜挣扎着撑起身子,却依然长笑不歇,“我不是你的颜哥哥。”
她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真正的罪就是自己的这个身份——
从母妃诞下自己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是个欺世盗名的千古罪人了。
这注定就是一道无法鸿越的业障!
背负着这样沉重的罪,居然还一直渴望受到上苍的眷顾,甚至还期盼神佛能许自己一段良缘。。。呵呵,这是何等的可笑荒谬?
慕容颜敛了笑容,慢慢攥紧了拳头,生疼。
可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逃避这份罪孽了。
她的眉宇渐渐变得凉薄,她的唇抿得极紧。
这世间本就污秽,既已沦陷其中,何不脏得更彻底一些?
即便会变得扭曲也好,变得yīn鄙也好,变得面目可憎也好,可她也再不要受制于人了!
“颜哥哥。。你这是怎么了?”慕容晴被慕容颜半颠半狂的模样吓得不敢近其身。
“我没事。”她拖着沉重地步伐,头也不回地朝帐外走去。
“可。。可你的伤。。我去给你叫军医!”慕容晴盯着慕容颜臀背上触目惊心的血迹斑斑,忍不住叫道。
“不必了,这点小伤,我自己能处理。”慕容颜骤然目光一冽,回首望去,声音中带着几分刻意的疏离。
而慕容晴,被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口气怔得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有那么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以前那个温柔的,多qíng的,熟悉的颜哥哥好像忽然,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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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璃平躺在chuáng榻之上,她被慕容颜点了xué道,动弹不得,心焦如焚。
她用余光透过轻薄的纱帐,瞧到那位年轻的九殿下慕容炼正急躁不安地在营帐内来回走动着。
而另一位眉目儒雅的侍卫手中拈着两颗黑白子平静地坐在一旁,面沉如水,低声劝道,“九殿下,冷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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