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件,把三娘惊呆了。虽知农家子一年到头辛辛苦苦耕种,所剩余的,好的不过四五两,那还是起早摸黑、风chuī日晒、省吃俭用才赚来的,便是她如今不耕种了,那也卖力气、卖手艺的活,一个月也不过赚三四两、四五两,这大咧咧的一月就两两银钱,还包吃住、包衣裳,三娘也是知道那些富贵人家的,心qíng好了,动不动就赠这个赠那个,这笼笼统统计算下来,指不定能赶上铺里的收益了。
三娘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而且,这活儿听着也不是个难的......但想到那些富贵人家的规矩,她还是犹豫了,现在家里生活好了,总归不想女儿受那些委屈,那管事娘子也是个伶俐的,看透了她心思,笑语晏晏的拉着三娘的手道,“我家侯爷也说了,是请个伴儿给小姐解闷,又不是买那下贱奴才,府里的规矩自然是不约束小娘子的,我们小姐也是顶顶好说话的,见了你家小娘子定然只会欢喜友爱,娘子你若是不信,不妨让你家小娘子自个儿去瞧瞧,先相处个几天,我家侯爷说了,若是小娘子不喜,随时回家便是了,若是夫人不信,我与夫人立个约便是了,那会为难小娘子半分。我啊不怕多嘴说句,别的不说,不说那些个月钱、赏赐,单是那‘艺’——你家小娘子‘才’自然是没话说的,我家侯爷也赞不绝口,可这‘艺’啊到底差了些,我家侯爷可是请了最好的才艺先生来教我家小姐的,你家小娘子随着我家小姐,哪怕学个三两分,那也是受用不尽的。”
三娘一听是这个理,可到底犹豫不决,答应吧,怕孩子受委屈,寄人篱下,还是高门大户,哪比得家里?不答应吧,又怕错过这么好的机会,就像这管事娘子说的“别的不说,单是这艺,你家小娘子到哪里学?”,虽说他们家不过普通人家,这琴啊棋啊实在用不上,可她女儿有那能耐,三娘到底不远白埋没了,而且,她心底潜意识是不愿意自己女儿将来嫁与所谓“门当户对”的人家的,要嫁,那自然是嫁比自己家更好的人家——
管事娘子姓周,瞧出三娘内心的挣扎,便说“你与家里的仔细商量过,过两日我来听回音”便走了。回去对周成安说,“这家子倒是沉得住气的,我说了这许多好处,也只是虚应我,我许了两日他们考虑。”
周成安笑了笑,没马上答应是对的,若是急巴巴的猴上来,他倒要怀疑这家是不是轻浮势利了。不过,若是聪明的,自然会答应,倒不差一日半日。他问了周娘子当时的qíng形,周娘子虽然觉得诧异,也只道他是真关心小姐,少不得谨慎盘问,便把当时会面的qíng况一一详说与他,最后笑道,“我听说那秋娘子也是从大户些的人家出来的,瞧着行事应对倒不差,只是我与她说话,她竟然瞧了好多次那小娘子,竟似瞧那小娘子心意行事似的,这倒是奇怪。”
周成安笑了笑,打那日他就瞧出了,这秋家小娘子,别看年纪少,可是比大人还有主意,若是他头脑不灵当,又有这么个聪明女儿,他也是要从她主意行事的。
周成安的女儿叫周薇,年纪比芸娘少两岁,听闻自己父亲大费周章为自己找伴儿,却是个身份低贱的小娘子,又被身旁的人挑拨了几句,不乐意了,寻着周成安在府里去问安的时候提出了反对,周成安遣退了侍候的仆人,搂着女儿在怀里,哄着问了为什么反对,知道了是身旁丫鬟多嘴说了不好的说话,便说,“你娘生下你没多久就过世了,爹爹也是个荒诞的,在外的时间比府里还多,管不着这许多,可心里总归是为你好的。那小娘子身份虽然不高贵,可是是个聪明伶俐的,指不定......”指不定将来能保你一命,他心里叹了一口气,“你身子弱,出门少,连个年纪相当的伴儿也没,身旁的终究是奴才,行事说话不过哄你、奉承你,便拿这小娘子这件事来说,你是我的嫡女,府里唯一的小姐,我寻她来,不过为着你好,倒教这些奴才传出许多花样,你娘亲临过世时说了,断不能把你养成这无知小儿,再这般下去,谁说得准,我定然要唯他们是问,这些嘴碎的狗东西。”
后来周薇想起,那竟然他父亲勇毅侯与她说过最多、也意义最深远的一次谈话,她当时无知,被父亲后来厉言疾色的表qíng吓住了,慌忙不安的行跪礼,“女儿知错了,父亲恕罪。”
勇毅侯到底把她房里几个多嘴舌的打发出去了。
周薇听了勇毅侯的一番话,对这素未谋面的秋小娘子,倒是多了两分好奇和期待。
三娘亲自带了芸娘去余府寻秋云山,把侯府的要求说了。秋云山沉吟再三,竟然也决断不下,他总觉得不只是给侯府小姐寻个伴儿这么简单,念及自己女儿与镇南王府小姐的jiāoqíng,还有那传闻中皇帝的赞许,更觉不简单了,他不想芸娘如侯府,可是,若是不去——说是随去随不去,可真能说不去就不去?
他问芸娘,“芸儿,你向来是个主意多的,你如何想法?”
“爹爹,女儿能想到的,你没想到?女儿这是愿意也得去,不愿意也得去。”想法什么的,倒是多余了。
秋云山叹了一口气,到底身份不由人,那番动人的说辞,不过说着好听罢了。
第二日,镇南王府的王管事来送一册书,说少爷宫里遇着舅舅托他带出的,送完书,王管事像是顺口似的问了句:“听闻小娘子要到勇毅侯府上当差,与那侯府小姐做伴儿?”
芸娘心里打了个兀,脸上只笑着,“还没想好,王叔倒是个灵通的。”
王管事笑了笑,搓了搓手,说,“这勇毅侯啊虽说是太后娘家的侄亲,却是最得太后宠爱的,连带着早丧母的小娘子也怜惜疼爱得不得了,常常召宫里亲自教养,小娘子若是伴着那侯府小姐,指不定也能去宫里走动,能见着太后,那是旁人一辈子也求不来的极大的福气。”
芸娘口里称呼是,心里想的却是尚书府里祈云与佑安见面说个话也要小心翼翼的qíng形。她觉得这事自己家还没答应,她人还没入侯府呢,消息断没传得这么快,可是王管事却知道了,那说明什么?一,侯府有人和镇南王府通声气,更可能这是两府决定的,所以王管事知道,并且因为自己家没答应,特意跑来敲打自己了——她怀疑王管事先前那番话就是如此用意。
若是镇南王府知道这件事,那祈云呢?
她知道吗?
芸娘心乱如麻,总觉得自己卷入了某种yīn谋里。
她心神恍惚,思虑重重,可又不敢表露,怕引起父母尤其母亲更大的不安,就这般过了两天,周娘子来问回复,三娘同意了。
芸娘略略收拾就该去勇毅侯府了。
出发前一夜,她给祈云写信,下笔难书,愁肠百结,只希望她是不知道这些事,与她无关,又恐她是知道的,倒伤了自己心......
三娘睡不着,补着鞋底陪着她,边絮絮叨叨要她仔细小心,虽说去当伴儿,不是奴才,可终究不比家里,大户人家规矩多,她自己万事小心,说着说着,竟然掉下泪来。芸娘心烦意乱,被这眼泪撩拨得越发难受,耐着心安慰三娘:又不是卖身做了那奴才回不来,空闲了我就回来。娘别担心。
劝得三娘去睡了,她也了无心思写信了。挥笔一呵而就。
☆、第十九章 入府
芸娘的信,随望京镇南王府的日常书信到了北平。因上次林震威偷看祈云的信被戳穿,所以祈云的信现在是不过林震威手直送到她院里的。小书吏送了林震威的,就要把信jiāo到府里管事让他遣人送到小姐院里,林震威却突兀的叫住了他问:“可有小姐的信?”
那书吏喏喏:“有的。”
林震威没说话了,眼定定的盯着小书吏,小书吏给盯视得jī皮疙瘩都起来了,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差点腿软就要跪下了,“王爷......”他哆哆嗦嗦、犹犹豫豫的叫着林震威,林震威瞪着他,眉头都能夹死苍鹰了,那神色真个狰狞,小书吏腿一软,‘扑通’跪下了,“王......王爷......小的没......没做错事啊......”
林震威真是恨铁不成钢,怎么这么愚蠢,只好再问了一遍,“可有小姐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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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书吏莫名其妙,不是说有了吗?只好再回答了一次,更详尽了:“有的。还是以前那小娘子寄来的信。”
“哦!”林震威拉长了调子,眉角眼梢俱是意有所指。小书吏先是呆呆的,忽然福至心灵想到王爷先前偷偷摸摸拆看小姐的德行,悟了,立马叩首,“容小的稍后回禀。”
林震威挥了挥手,小书吏后退几步转身离去。本来是要送信的,这会儿不送了,转回自己的小房间,还不安的瞧了眼四周见着无人了放小心急促的关了门,端了盘清水,用毛笔沾着水撩开了封口,把信放在摊开的白纸上,小心翼翼的倒了出来,没有头发没有纸屑这样那样乱七八糟的“暗器”,里面就一张信笺,他小心翼翼的摊开,以为要长篇累牍的了,却不想只有一首小诗,惊诧之余顾不得多想了,赶紧抄录好原样放回去,就着残余的炭火烘gān水迹,然后糊上米糊——
小书吏感觉当个小文书也不容易,做贼似的。他赶紧把信送到管家处让他派人送到小姐院里,然后自己去回禀林震威。他心说王爷这偷看方式也太迂回了,不就想着祈云小姐如果发现了什么质问时可以理直气壮地分辨:本王绝对没偷看——因为偷看的是他啊!他看的是他抄录的,当然没“偷看”,他是光明正大的看。
小书吏觉得自己肯定真相了。
没错,林震威打的就是这般主意。自从上回被偷看信件祈云拆穿,老脸丢尽后,他已经好久没gān......反正不是他gān这等“勾当”,只是今回......他到是希望那小娘子是个愚笨的没察觉,只是,若是愚笨的,要她何用?
信的内容很简单,小诗一首:
yù说无从说,提笔两为难,
伊如天上月,皎皎不可攀。
奴如井中花,矩矩四方天,
月自天上挂,花自井中放,
花月两相好,恰似伊和奴,
但愿人长久,风雨莫相欺。
却令林震威心惊。
林震威皱眉读完,脸上黑沉黑沉的,似风雨yù来,小书吏低眉垂首,大气也不敢喘,直恨不得不存在。林震威咀嚼再三最后两句,“但愿人长久,风雨莫相欺......风雨......莫相欺......”叹气,到底是个聪明的,便是不全猜着,恐怕也猜着了一二,只是这风雨......自己倒成了相欺的风雨了。他把小书吏抄录的纸条折叠攥手里,吩咐,“今日之事,谁也不许说。还有,那信,也莫露着痕迹。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