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急忙起身接过道谢,她正是龙城下属宋家庄秋家的媳妇三娘,那两个孩儿正是她的大女儿芸娘和小儿浩天。她见识最多不过是县城大户,哪里见过皇家气派,刚才都被吓死了,这番李公公送茶送点心,她慌得手脚都不知道哪里放了,冷静还不如八岁多的芸娘,她连声道谢,两小孩也脆声:“谢谢叔叔。“
小孩不懂宫中称谓,只被教导年轻的称哥哥,大点年纪的叫叔叔,李公公是太监,没儿没女,从没被人如此称呼过,楞了下,见着两米分雕玉琢的小孩,眼神黑白分明,清澈见底,心下欢喜,语调也柔了几分,“不客气。”做了个浅揖,去回禀主子了。
林家姐弟喝茶聊天,聊着聊着,话题就到了刚才那家人身上。林天佑笑着说,“倒是个好胆识的,便是男孩子,也不见有这般胆气。”
林祈云嗤笑一声,“倒说得我们女孩子就比你们男孩子差似的。”
林佑安讨好地看着她,“怎么会,我看姐姐就比谁都厉害。”
林祈云半是嗤笑半是睥睨地赏了他一个白眼,“夫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我看弟弟你啊......哼哼。”她目光落在角落处那一家子身上,母子三人虽然单薄,可看着却气氛融洽,有一种像是棉花一样柔软的东西在里面,愣了一下提议,“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坐着无聊,不如叫那姐弟来说说话?”
林佑安正寻思着怎么反驳姐姐的“鲜矣仁”,闻言不由得点头,“好。”
旁边的李公公再度出动,不一会把姐弟带了过来,弟弟明显不安,扯着姐姐衣角,眼神眨巴眨巴的,似带着朦胧水汽,十分惹人怜爱。李公公给他们安排位置坐下,上了茶水点心,低声安抚弟弟——姐姐瞧着倒是个淡定的——“别怕,就是陪陪小姐和两位公子说话。”
林佑安虽然稳重,到底小孩心xing,他跟同胞姐姐是北平府出名的金童玉女,可看着这对姐弟米分雕玉琢,竟丝毫不差他们,不由得望着弟弟好奇问,“你叫什么名字?”男孩子是不能轻易问女孩子闺名的。
“浩天。浩然正气的浩,天空的天,我爹爹姓秋。”小浩天小手放在桌下捏着桌布边缘先看了一眼姐姐再轻声回答。
“那你几岁?“
“六岁。”
“跟我一样。”遇到同龄人,林佑安显出些许兴奋,“你会骑马吗?“
小浩天茫然的摇头。
“那she箭呢?“
小浩天继续摇头。
“那会武功吗?”林佑安颇有架势的摆了个拳路起手式,小浩天继续摇头,林佑安有些失望,原来什么都不会啊!可是想到自己竟然会那么多,又觉得有些小得意。“那你读过书吗?会写字吗?”
小浩天连忙点头,“会。我姐姐教我的。“
“你姐姐?”林佑安惊奇的看了一眼林祈云,她姐姐从来只会bī着他帮忙完成功课,她不用他教就好了,还教他?呵呵。
“我姐姐可厉害了。”小浩天羞愧的摇了多次头,难得有机会说自己懂的,不由得害羞地炫耀道,“我姐姐可厉害了,她什么都会。爹爹教她识字,她一会就学会。爹爹在外地教书,都是姐姐教我识字的,她还教邻居家的小孩。我爹爹说,若是姐姐是男孩子,一定能考个状元。”
大概男孩子都有比较心理,林佑安看他眉飞色舞,满心仰慕,不服气了,我姐姐也很厉害啊,不过不是在文方面罢了。“我姐姐也很厉害啊,你姐姐会骑马she箭武功吗?你怎么这么没志气啊,为什么不说自己能考个状元?”
小浩天涨红了脸,还是很诚实,“因为......因为我没我姐姐聪明啊!”
林佑安差点没喷茶,这实诚也是......绝了。他看向秋芸娘,“你读过什么书?”
“都是我爹爹的书,有些我也不解其意,就随便看看。”
“例如?”
秋芸娘低着头,轻声的说了一些书名,林佑安听得愕然,这些书名不是他所知的女孩子该学习的女诫方面的书,有些书名他听都没听过——那是当然的,秋云山是个博学之士,家里藏书虽不名贵,数量也是不少的,便是买不起,也定然要手抄一卷的,长此以往,家里最多的便是书了,芸娘空闲便看,空闲便看,有些虽然囫囵吞枣不解其意,到底杂七杂八的看了不少,林佑安是正儿八经的镇南王府未来世子,接受的是正儿八经的王室教育,那些“闲书”便是有,他又哪得空闲看?
林佑安问张书恒,“她说的书,你看过吗?”
张书恒不比林佑安,有些“闲书”还是会看的,微微点了点头,老成持重的沉吟道:“只是不知《事文类聚》、《钝吟杂录》说什么。”
芸娘看了一眼张书恒,发现对方颇感兴趣的看着她,别开了头,轻声道:“是宋时俚语对联杂录和乐府诗词论。”
张书恒是个好学的人,真忍不住想问:要不,借我看看。到底忍住了。
林佑安惊叹道,“你看的书真多——”他姐姐看见书就犯困,“说不定你真是能考个女状元——”他赞叹道。秋芸娘却不敢当,家里人自己赞赞也就罢了,若搁到外面,就羞脸皮了,她连忙说,“不敢当。天下有学问的人那么多,我不过侥幸识几个字罢了。爹爹不过胡说哄我,公子莫要取笑了。”
林佑安觉得这个人倒是谦虚,心下生了些好感,又问,“你学过对对子吗?不如我们来对对子。这下雨天,正好......“
一旁的林祈云终于忍无可忍,是她提议叫人过来聊天的,结果两个男的没羞没臊的巴着人姐弟说过不停,倒把她搁一旁了,她白了老气横秋的弟弟一眼,“得了,掉什么书袋子,你那句什么‘鸿是江边鸟’我闭着眼也能对出五六句,你还显摆——你叫什么名字啊?”没再理会涨红了脸的可怜弟弟,林祈云大咧咧问秋芸娘。
“芸......娘。“
“芸娘?哪个云?”
“花糙云。”
“倒跟我有个字同音,你们要去哪里?“
“王都望京。”
“去gān什么?”
“找我爹爹。我爹爹在望京教书。”
“就你们几个?”林祈云惊奇了,这世道虽说还平静,可几个弱妇幼子上路,到底危险了些。
“原本爹爹要我们跟邻乡一个叔叔同去京城,但那个叔叔临时有急事,我们等不得,便自己上路了。”
“哦!倒是跟我们同路。你们妇人小孩的也不好走,既然去的地方相同,便随我们一道走吧。”她擅自的替秋家老小做了决定,飘了眼可怜巴巴的弟弟,又轻飘飘的加了句:“路上还可以陪我的傻弟弟掉掉书袋。”
可怜的镇南王未来世子,又涨红了脸。
☆、第六章 旅途
话说江南前两年发生大水灾,冲毁沿途河海城市、村庄、良田无数,皇帝虽然减免水灾地区大部分税收并拔下国库赈灾,但受灾老百姓仍然是苦比huáng连。
龙城是近河城市,四周河流水渠特别发达,地下暗河又多,因无预防,发起水灾来就特别厉害,为了保住这座城市,没办法,只能开堤泄洪了,这下子,下属的村庄就遭了大殃,水位上涨,村庄本就岌岌可危,上游再一泄堤,真成了“洪水猛shòu”了——反正那一年宋家村死了不少人,邻近村落亦如此。
秋家因祖上是外来人口,村里的好地段轮不到他们,因此是在村头外落的户,那里地段较高,又临近山脚,洪灾爆发时,倒成了逃跑的先机。洪灾爆发是在半夜,家家户户都在睡眠中,虽然有防洪看夜的人,也扛不住洪cháo来势汹汹,最前头那十几户人家只跑出了几个青壮,还是会游泳的,其余的不是给淹死就是给冲走下落不明,估摸着也是凶多吉少,后头的兵荒马乱,践死踩伤的也有好几个,倒是村外位置高的几户人家占了便宜。早在水位越来越高的时候,秋三娘就收拾好了家里所有细软,平时就放在方便取拿的地方,睡觉就放枕边,就是为了方便跑路,又听了芸娘劝说,在山上小浩天玩耍无意中发现的隐蔽山dòng藏了些吃食,用竹筒预防万一的装了不少清水,三娘是个xingqíng温和好相与的,见识又比他们这些泥腿子好,芸娘识字,还带着几家孩子认字,这村外的十来户人家,竟隐隐有以秋家为首的趋势,见得他们这般作为,自然也效仿,虽没山上藏粮食,也俱是打包整理好的,是以这洪灾一爆发,他们既保全了绝大部家当,又是安全撤退得最快的。
洪水足足半个月才退!
半个月!
一村人,开头虽有些吃食,到后来只能找些野糙野果裹腹,后来连野糙野果也难以找到了,那些带了jī鸭鹅猪活物逃命的人家遭到了虎视眈眈,那些龃龉真是提都别提了。秋家虽然预先暗藏了些吃食,这种qíng况,哪敢光明正大拿出来吃喝啊?山顶就这么大,成村百多号人二百多只眼睛,一举一动都逃不出别人眼光,别人饿肚子,你吃食?呵,那你是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不然别说唾沫子,光是眼神都能杀死你。秋家三口——当时秋云山在外县坐馆呢——只能借口去找柴火偷偷摸摸做贼一般摸去藏了吃食的山dòng,每次偷偷带一些食物回来,然后千方百计避开众人目光填落肚,那斗智斗勇,真比农季最忙的时候还要累,饶是如此,饶是秋家两个孩子比别家偷偷摸摸多了些许填肚的,两个白皮米分嫩的孩子也是灌水汤包被咬开了口子似的瘪了下去,半个月,足足瘦了四五斤,脸色也蜡huáng蜡huáng的,真把三娘心痛死了。
洪水过后,必有瘟疫。那些漂浮海面人和家禽、牲畜的浮尸,避洪期间吃了淹死、有病家禽的人,等等,无不是瘟疫滋生的根源,这一来,又是死了不少人,还好当时天气已入暖,不然光是冻死的人就不知凡几。
那时候,小浩天也染上了发热症,别说正儿八经的医生,便是赤脚医生也找不到,药物更是没有,差点没把三娘急死,后来凭借着那来历不明的王公子留下的金叶子中的一片——秋家夫妇觉得这金子来历不明,一直藏好没敢用,这时候三娘不得已,只好咬牙拿出来了,也不敢直接用,那金叶子很jīng致,拿出去说不定病没治好还惹灾,用石头砸了个稀巴烂揉成金丸子,在龙城求爷爷告奶奶,终于请得一位老中医给看了病才逃过一劫,那时候秋家夫妇便起了心,若发生什么天灾人祸,到底城市比农村便利安全,只是去哪里、做什么——光是秋云山教学所得束脩也不足以养活一家四口,这才犹豫耽搁下来。
前年,先前秋云山教出一对小秀才那户人家,也就是三娘原先的主家来信,还想聘秋云山为西席,教府里三房的小公子功课——这是做熟了的东家,而且给出的薪酬也优厚,秋家夫妇有搬家到城市的心,商量了一番,秋云山便应了这份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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