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清晨格外寒凉,山雾薄之又薄,如轻纱一般dàngdàng悠悠,缠绕在覆着残雪的山腰。
村口簇拥了不少人,然而待奚晚香定睛一看后才发觉,仅仅只是最平常不过的早市,人来人往间,全然没有自己想见到的面孔。晚香不免有些丧气,是啊,就算奚家来人了,堂嫂又怎会亲自来?不过派几个小厮过来jiāo了赎金把自己带回去便罢了。
堪堪挨到了中午,门口才出现了爹娘的身影。
娘亲果然比自己刚刚见到的时候清减了许多,双颊都瘦得凹了下去。一见到还冲自己笑的晚香,奚夫人便捂着嘴哭了出来,忙上前一把搂过晚香小小的身子,勒得晚香有些透不过气。而奚远年虽瞧着镇定许多,但总归惊魂甫定,女儿被山贼绑架的消息,还让他心有余悸。
“爹爹,娘亲,你们来的时候看到祖母遣来的人了吗?”晚香从奚夫人的怀抱中抬起小脸蛋,迫不及待地问道。
奚夫人看了看奚远年,然后摇了摇头。又见着晚香脸上三四条结了痂的伤痕,以为在山贼窝里受了苦,更是悲从心来,又不禁掉了几行眼泪。
晚香从前并未仔细观察过父亲,只觉得他极其严厉,只因刚魂穿过来,不懂规矩,在大人动筷子之前先偷吃了一块腌芥蓝,便被父亲狠狠打了一下手背,那猝不及防的一下,吓得奚晚香再也不敢直视父亲。
而这会儿,她倒是没有来地冷静下来。晚香坐在娘亲身边,她望着父亲一身寒酸的长衫,原本俊朗的面目因长久的发愁与贫寒,雕刻上了深邃的皱纹。晚香沉默了片刻,才在娘亲的抽泣声中清楚分明地说:“爹爹,我们去祖母家过年罢。”
听到这有些奶声奶气的一句话,奚远年理所当然地认为晚香是在与他撒娇,望着晚香纯真清澈的眸子,他便想到晚香在山寨中受的苦,便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孩子,没事儿了。在钟叔叔家吃了晚饭,咱们就回家了。虽然家里不及你祖母那儿热闹,但爹娘也准备了好吃的,还有新衣裳呢。”
晚香仰着脖子,冲他笑了笑,唇边的梨涡甜甜:“爹,晚香在祖宅的时候,祖母让晚香去镇上书院念书了。老夫子教过一句话,晚香有些不解,爹爹学识渊博,不知道能不能与女儿解释解释。”
奚远年没曾料想从前总是懦弱而束手束脚,甚至连响亮的话都不敢说一句的小晚香,竟然能不卑不惧地说出这些。他既是欣慰又是担忧地问:“你且说。”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晚香一字一顿地念着,这是她难得能在孟子中记住的几句话。
奚远年大怔,摸着晚香头发的手有些发僵,他重复道:“大孝终身慕父母。”
奚夫人听不懂晚香说的,只是担心晚香惹了她爹爹不高兴,又要挨打,忙紧了紧晚香胳膊:“说什么胡话……”
晚香安慰地看了看娘亲,拉着父亲常年握笔而长了一层薄茧的手:“爹爹,晚香年少,自然仰慕爱戴爹娘。爹爹的品德虽然不及尧舜,但在晚香眼中就是cao行高尚之人,比晚香懂得更多道理,看过更多经论,一定比晚香更加仰慕爱戴爹娘,也一定能明白爹娘的苦心,就算不能认可其言,但也能明白其心。”说罢,晚香小心地观察着奚远年的表qíng,见其并没有愠色,便蹭了蹭他的袖子,巴巴地小声说,“爹爹,祖母想你得很,她好几次在饭桌上提及您,眸中都有些泪光。祖母是好qiáng之人,您的脾气亦是随了她,一家人,何不和和气气过个年,什么不自在便都消解了。”
奚夫人一颗心提在嗓子眼,这孩子这半年来都做了什么?从哪儿学的这些歪理,说得一套一套的,尽管听着恳切又有几分歪理,但她丈夫的倔驴脾气她是知道的,又是过年的当口,他断然不会同意,说不定还得训责几句。
还没等奚夫人开口为晚香说qíng,早晨出门去放羊的钟志泽与他爹爹便进了门。
钟志泽上前给奚家长辈行个礼,又说道:“对了,伯父伯母,方才我与爹在山口子边牧羊的时候遇上了你们台门镇奚家来的人,似乎正准备进山。我便多嘴了一句,告诉他们,你们在我家的消息。我与爹爹走的小路,他们走官道,再有个半个时辰应当也到村子了。”
晚香一听,即刻忘了方才还在于那冥顽不化的爹爹理论,忙急吼吼地探了半个身子出去,问道:“那来的人中,有堂……有坐了马车来的吗?”
钟志泽第一次见晚香与自己说话,那滚圆乌亮的眸子湿漉漉地望着自己,他不由得有些羞意,低头想了想才说:“没……没注意看。”
听到这话,晚香一下便丧了气,再也没多看钟志泽一眼。罢了罢了,且等上半个时辰,就算堂嫂没来,让小厮带个话回去,也好让祖母、堂嫂安心。想着,晚香不高兴地揉了揉自己的脸蛋,谁知触到伤痕,一下裂了开来,又迸出些血珠子,疼得她呲牙咧嘴。
☆、第33章
第三十五章
农家的午饭简单朴素,桌中央摆了一盘稍显阔大的红烧稻花鱼,ròu质鲜美紧实,翻开肚子,白嫩嫩的,大抵已是不错的款待了。
钟父钟母不停地给晚香夹菜,于他们而言,这小丫头俨然已是不久之后的儿媳妇,自然是要好生待着的。而奚远年则显得心事重重,鲜浓的鱼ròu全然没有入他的眼。晚香则是她爹爹的一个翻版,她想着方才那番话显然没有打动爹爹的心思,那么等下必然得辞了祖母的人,回去津门镇的家。晚香并非嫌弃自家的家徒四壁,疏食饮水,她只是想着那个人,若堂嫂在身边,身处何地何等环境都是无所谓的吧。
一顿饭的一桌人皆心思各异,唯有饿了几天肚皮的张妈妈吃得着实开怀。
正吃着,院子口传来声响。这回定然是祖母遣来的人没错了。晚香这般想着,忙放下碗筷,从长凳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往门外跑。虽然她明白堂嫂是不可能出现的,但若堂嫂出现了呢?
马车还未停稳,殷瀼便焦急地拉开帘子,提着裙角从车板上小心走下来,稍稍没站稳,险些绊着石块跌一跤。
她抬头望去,那小丫头正扶着院子的竹篱门远远地望着自己,本就水漉漉的眸子紧紧地盯着自己不放,看得殷瀼的心骤然一紧。小晚香瘦了,才那么几天,便瘦了一圈,原本合身的衣裳此时竟有些空,而莹润的面庞憔悴了几分,瘦得下巴都明显了些许。
“堂嫂……”晚香没想到堂嫂竟然真的来了,才几日没见到她,竟恍若隔了一世。她没有着急跑过去,摔进她熟悉的怀抱,晚香只是站在原处,拿袖子快速擦去源源不断滚落出来的眼泪。
奚晚香觉得自己不应当这么难过,这么会哭,至少前几天在山寨的时候,自己还是平静的,比张妈妈都平静许多,连一句慌里慌张的响亮话都没说过。而此时让堂嫂柔柔地抱着,安慰着,她的眼泪和委屈却像突然涌了出来。或许,前几天只是一直存着罢了。
殷瀼轻轻拍着晚香一抽一抽的背,抬头看到奚远年与奚夫人并肩站在院中,奚夫人似乎有些不解,毕竟这是自己的闺女,怎的就与他人这么亲近了?
而钟志泽亦抓着头发走了出来,他看到自己将来的媳妇儿扑在这个陌生的姑娘怀中,钟志泽从小在乡野长大,他只是觉得有些心疼,别的一点儿心思都没有。俄而冷不防撞上那陌生姑娘的眼眸,钟志泽抓着脑袋的手顿了顿。
这姑娘真好看,素靥青衣之下的温润恭和浑然天成,显然即是一个极有教养的大家闺秀。
仅仅一眼对视,便让钟志泽有些发愣,继而下意识地想要把自己藏起来。他又自嘲地笑了笑,这定然是奚家的人了,既然是奚家的人,那么便是今后的亲人,有什么好自轻的。
好一会,晚香才抽噎着平复了一些。她深吸了口气,在堂嫂衣襟上蹭gān净了眼泪,才不好意思地抬起眼睛,小声唤一声:“堂嫂。”
“嗯,堂嫂来接你啦。”殷瀼微微一笑,如是道。
奚晚香抽了抽鼻子,绽出一个笑容:“好。”答应完,又忽然想到爹爹,晚香忙抱着堂嫂的胳膊,抹一抹脸,转身望着一脸深沉的父亲,迟疑的问,“爹爹,咱们一块儿回家吧?”
殷瀼明白这位叔父的心结,正准备帮着劝两句,谁知奚远年常年严肃不见笑颜的面上竟少见地柔和了一些,他缓缓点了点头,从嗓子眼说了一句:“好,我们回家。”
直到坐上马车,奚夫人还是感觉如同做梦一般,自己帮着劝了五六年的丈夫,竟然让小晚香那么稚嫩的几句话说动了。她不由得多看了晚香几眼,这小丫头在祖宅的半年开朗了不少,想来奚家没有亏待她。奚夫人是心思单纯之人,只要老太太喜欢晚香,待她好,奚夫人便别无他求了。
马车不大,晚香怕自己再吐得昏天黑地,便不敢坐在堂嫂身边。谁知堂嫂丝毫不明白她的苦心,一把捞了奚晚香的小身子,让她紧紧地挨着自己。看着堂嫂的眸子,晚香真高兴,一家人团圆,多好。
感谢天感谢地,奚晚香这回学聪明了,在马车从官道驶入林间小路颠簸之前,她就脑袋一歪睡死过去了,顺便还能枕着堂嫂香香的胳膊弯,简直幸福。
傍晚时分,一行人终于到了台门镇。
奚远年重新步入承载着他大半辈子的奚家祖宅的时候,晚香分明看到他的嘴皮子轻轻颤抖着,或许一脸苦色的父亲心底亦是怀着对祖母的怀念与愧疚的,不然自己那么轻飘飘的几句话,怎能引得他这么多年来重新踏进奚宅?
奚老太太在正堂等了整整一下午,收到绑架信的时候,她原本还是不信的。若不是殷氏偶尔看到了这绑架信,认出了小晚香的字迹,晚香恐怕要因为自己的忽视而命丧山贼之手。奚老太太一想到这点,便后怕自责得很。
老太太听到小厮的传报之后,拄着拐杖站起来,谁知猝不及防地便看到了自己几年未见的亲儿子,一下便怔了。
奚远年说到底也算是个知书明理的知识分子,尽管不qíng不愿的,但还是一掀直裰襟子,直直跪在了奚老太太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奚老太太激动地险些没站稳,奚晚香忙跑去搀了她的胳膊,又看看跪在地上的爹爹、眼眶湿润的娘亲,看来这可谓一跪泯恩仇了。
从前的奚二爷回来了,奚宅上下愈发热闹,爹娘住在离晚香不远的厢房,方便其照顾。而奚老太太听说这全然是晚香的功劳,更是一喜之下赏了晚香一手把的金豆子——虽说晚香并不想要这把金豆子,能做什么呢?咬一口,嘎嘣脆。
再过十天便是新年了,而晚香的新衣甚至还未曾预定。
奚晚香这回上了一趟山寨,瘦了不少,因而尺寸更得重新量,不好贪得方便照着原来的衣裳新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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