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小姑奶奶,你不在前面吃喜酒,怎的跑到这里来了?”在新娘子边上伺候的婆子三步并两步跑来,赶紧扶起奚晚香,一双大手用力揉着晚香的脑门,“可磕到哪里了?疼不疼?”
晚香yù哭无泪,原本脑门不疼的,这么一揉,开始疼了。
一声浅淡的笑声从里面传来,晚香扶着桌沿,这会子屋内的模样倒是都落到了自己眼中。
堂嫂端庄地坐在雕花大chuáng中间,红绸依旧不偏不倚地盖住她的脸,跃跃的烛光照得屋内如同白昼,亦照得她身上的喜服亮灿灿的,好看极了。
“你可是旭尧的小堂妹?你叫什么名字?”堂嫂开口问道,语气中带着些笑意。她从薄薄的红绸子里面望去,仅仅能看到模糊的一个小小轮廓。
“我叫晚香。”堂嫂的声音真好听啊,柔柔的,却十分沉静,给人一种安稳的感觉。
瞧着人儿小小的,梳着乖巧的双丫髻,堂嫂笑道:“晚香,人确是像晚香花儿一般jīng细。”
婆子松开了奚晚香的脑门,眼见着上面出现一个红通通的圆印子,心疼又担心地拉着晚香出门:“喔唷怎么说说你好呢!好好的跑到这儿来跌一跤,待会儿被老太太训道几句,可别怪我不帮你说话!”
走着,婆子又冲着屋内喊一声:“谨连丫头,看护好少夫人!”
奚晚香还沉浸在堂嫂温柔的声音里,却恍然听到奚老太太提高了音调的声音。
“这点事都办不好,你还留在奚家做什么!”连拐杖都重重敲在了地上,看来祖母怒气极甚。
两人不由得停了下来,只见一个直褂的男子扑通跪在了祖母面前:“小的尽力了,那些个官爷就是不肯收钱,听说永州那里新换了个知府爷,脾气硬得很,那些来征兵的官爷私底下也跟小的说没办法,通融不了。原来咱们使的法子这会儿都不灵光了。”
奚老太太气得站不稳,亏得一身朱红的奚旭尧赶紧上前扶了她。
奚旭尧低声在老太太耳边说:“祖母,您看要不孙儿还是先出去躲一阵吧?孙儿原本就想跟着爹去江宁做织布印花生意,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去江宁找爹罢!再说了,您孙儿还年轻有劲着呢,等过个一年半载有了本事再回来为您生养曾孙也不迟呀。”
是了,奚晚香就记得就昨天,这十九岁正血气方刚的堂哥还跟悄悄与自己玩笑说,觉得被家里这个唯一的嫡孙身份束缚死了,想要出去闯闯,闯出了名堂再回来生孩子,又说自己从没见过这个送上门来的媳妇儿,对儿女qíng长一点儿兴致都没有。最后,还问晚香想不想吃江宁那里的绿豆冰糕,听说又甜又糯,还不粘牙。
这下倒好,正好落了他下怀。
奚老太太扶着磨得光洁的拐杖,瞪了旭尧一眼:“别家小伙在你这个年纪,儿子都能满地撒欢了!还成天不懂事地想往外面做生意。你先和殷氏生个娃出来,让你祖母放心成不成?”
殷氏?堂嫂姓殷?这姓氏在湘南可并非世族大姓。
晚香歪着脑袋,一会儿想想绿豆冰糕香甜的味道,一会儿想到堂嫂温柔的声音。完全没有把重点放在两人的对话上。
☆、第三章
最终,奚老太太还是叹着气,无奈地放这个宝贝孙子从后门走了。
毕竟征兵可是天大的事,一点马虎不得,若真的被抓了壮丁,没个三年五年怕是没办法回得了家。且如今北方战乱连年,马革裹尸的几率还是极大的,甚至一个不留神,连个全尸都见不着了。奚旭尧是奚家唯一的香火,倘若有个三长两短,奚老太太觉得自个儿亦没有脸面百年之后去见列祖列宗。
奚旭尧从小都挺喜欢自己这个软白包子似的小堂妹,又觉得她年纪小,与她说话放心。于是走之前他还揉了揉奚晚香的脸,笑眯眯地说:“晚香啊,堂哥去江宁了,回来的时候一定给你带绿豆糕吃。”
奚晚香前世最是喜欢那些甜糯的糕点,如今又在这么一个贪吃的小女娃身体内,不由得吞了口唾沫。看一眼老太太的背影,开心地小声说:“好,我们拉钩,堂哥你可别忘了。”
奚旭尧走后不久,官兵便执着卷帛令进了门。果真是毫不留qíng,只是在宅子里翻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应有的长子,为首的发了片刻愁,便只好将宅中的年纪相仿的一个小厮当作奚旭尧带了走。
好好的一场婚礼硬生生成了场闹剧,晚香有些困倦,只是整个宅子jī飞狗跳的,也睡不着。
祖母伫立在廊檐下的身子有些佝偻,晚香拉了拉她的衣袖,轻声说:“祖母,既然他们走了,我们再把堂哥找回来吧。”
听着这稚嫩的声音,奚老太太心头一热,她扭头微笑着摸了摸晚香的脑袋:“你哥啊,早就想离开这儿了,这个不懂事的小兔崽子。跟我软磨硬泡说了多少次不想成婚,这次不过正好给了他一个借口罢了。算了,孩子大了有主见,倒是件好事。只盼望你堂哥能早日与他父亲经商成功,回来让我这个老太婆抱上曾孙才好。”
说着,老太太又想到了些什么,对身后伺候的婆子说:“让上个月从江宁回来的阿勇跟着少爷一道去,少爷走了没多久,脚程快些便能赶上。”
折腾到子时,喧腾了一整天的奚家才逐渐安静下来。入秋,蝉鸣一声接着一声。
奚晚香小小的身子躺在偌大的架子chuáng上,玉藕般的胳膊腿呈大字躺着。锦面被子里有股暖暖的阳光香气,她有些睡不着,又觉得不应该,明明小孩子是极其贪睡的,可到现在还是毫无睡意。
于是她索xing自bào自弃地睁开了眼睛,周围的景致还是没变。
自从到了这个陌生的环境,奚晚香多少次祈祷,一觉醒来,能够重新看到父母絮絮叨叨为自己cao心的模样,就算爹妈还是让人受不了地整天催促她相亲,用周围人早已结婚生子的例子来qiáng迫她做同样的事。现在想来,那些话倒也没有那么面目可憎了。
奚晚香深深地叹了口气,尽管表现在一个八岁的女娃身上,如此苦大仇深的叹息甚是诡异。
不过就受不了bī婚,说走就走到湘南山区散个心,怎么就失足摔到阳明山下去了呢?还鬼使神差地成了个穷人家的小妹妹?——是的,奚家早年分了家,她奚晚香的爹爹颇有骨气地挥挥衣袖,没带走奚家一片财产,这下好了,全家跟着家徒四壁,还一身文人的酸腐之气,看不惯他哥,也就是奚晚香大伯的经商作风,便不愿向奚家开口要钱。如今只在津门镇卖些字画维持生计,一家三口时不时地喝口西北风充饥。
从爹爹口中得知,如今是明朝崇祯十二年。晚香历史没学好,也不爱看什么历史书,依稀记得这时候明朝没什么好事儿,到了气数将尽的光景,所以便闻哪哪都打仗,还有什么农民起义,不过老百姓哪里懂什么国家局势,谁都说不出个大概来,只知道这年头过日子不容易啊,喝口稀饭都得被沙子噎死。
奚晚香翻了个白眼,运气真是好,人家重生都是公主格格,再不济也得是个有头有脸的名门之后,凭什么到了自己这,身份没有就算了,还给配置了一个乱世的属xing?真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且更让人揪心的便是,拥有了这个女童的身体之后,似乎自己的思想习惯竟都幼稚起来了,无论是什么动作,都有着一股浓浓的……蠢萌感?
想着想着,奚晚香又软趴趴地叹了口气,不过唯一让她感兴趣的便是那遮得严严实实的堂嫂了。奚晚香伸出自己小小的手掌,对着些许凉薄的月光发了会呆,还是没想通为什么自己就重生了呢。
翌日,jī鸣三遍,日光自碧青的东边喷薄而出。
奚晚香昨日没睡好,孩童的身子让她抱着被子醒不过来,只是照顾起居的张妈妈忒心狠,gān脆利落地把被子从晚香怀中抢了走。
一番梳洗完毕之后,晚香又换上了原先朴素的蓝布褂子裙,随后便睡眼惺忪地被张妈妈牵着去了前堂。
“殷氏拜见老太太,拜见婆婆。”
刚绕过回廊,奚晚香便听到一句温恭的声音。
晚香揉了揉眼睛,天色还没亮透,屋内有些黑黢黢的。只见祖母面色淡淡的坐在正座上,边上则垂手站着眉目含笑的冯姨娘。而两人面前则跪着一个身量纤纤的女子,乌发挽成简单的垂髻,一袭天青色长褙子温柔而端庄。
堂嫂略低着头,双手托着个木盘,盘子上放了浅浅两杯云顶茶,将其稳稳地举过头顶。
奚老太太不疾不徐地拿了茶,抿一口放到一边。随后冯姨娘亦拿了另一杯,喝完之后对堂嫂道:“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不必拘礼。”
老太太颔首,淡声道:“起来吧,怕是在娘家金贵得很,没多跪过罢。”
堂嫂遂由丫头扶着起身,站到另一边,微笑道:“老太太说笑了,人伦礼仪孙媳还是懂的。”
“懂得就好,婆家不比在自家,奚家虽不比你娘家原先那般煊赫,可到底还是一方乡绅大家。”奚老太太慢慢说着,眼睛瞟到不远处的奚晚香,面上才挂了点笑意,“来,晚香,见过你堂嫂。”
☆、第四章
眼前只到自己胸口的小雪团便是昨日一下摔进自己屋子的晚香?殷瀼微微偏过头,冲着这小丫头笑了笑。黑葡萄似的眼睛扑闪扑闪,一团稚气地直直望着自己,把人瞧得心生怜惜。
殷瀼从筹备着出嫁直到今日,第一次觉得舒畅,她抿着唇,笑容清清淡淡,就像此刻清晨露气中温润含蓄的远山玉树。
她朝着傻愣愣站在原地的奚晚香招了招手:“到堂嫂这儿来,晚香。”
奚晚香小碎步跑过去的时候,没控制好自己的短腿,踩了自己一脚,结结实实地撞进了堂嫂怀中,惹了一堂的笑声。
晚香有些懊丧地抬起头,眼睛里湿漉漉的,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面前这个面容柔和的女子,撒娇似的唤了一声:“堂嫂。”
“真乖。”殷瀼扶起奚晚香,伸出细长的手指在她小巧的鼻尖上轻轻碰了碰。
奚老太太真是越看越喜欢这个脸儿圆圆,眼睛圆圆的小孙女,从前在分家的时候被奚晚香的父亲奚远年的倔脾气气个半死,因而对才生出来没多久的小晚香也没多少好感,只觉得长大了必然随了她父亲不知变通的臭脾气。可谁知这次回来,才发觉小晚香乖巧听话,见着自己又有些怯生生的模样,甚是可人。
恰好自己庶出的孙女奚清瑟是个冰冷冷的xing子,对着谁都不愿意多搭理一句的人,虽然模样倒也好看,但这xing子却叫老太太欢喜不起来。
原本婚礼过后不久,奚晚香便要被张妈妈带着回津门镇。
这会子不用奚晚香开口求着张妈妈,老太太先不让晚香回去了。张妈妈无奈,却也不好违背老太太的意思,又担心晚香爹娘会担心,便只好自己一个人乘着牛车回去了。
张妈妈走了之后,老太太更是把晚香当作宝贝一般亲热地对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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