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儿倒是甜。”殷瀼牵着晚香往内厢走,穿过雕花圆拱门,殷瀼从晚香的背包里掏出薄薄一叠生宣,在桌上铺平,“这是你写的?”
晚香踮着脚,瞅着宣纸上抄得歪七扭八的几遍“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最后一遍还因为没握住笔,手一抖,在纸上落了一个枯叶般的印子,着实不堪入目。
晚香有点为难,踟躇半天还是点了点头。
原以为至少会被堂嫂说道几句,没想到堂嫂竟笑着将这几个丑陋的字竖了起来,又端详着看了一遍:“都说字如其人,你这字写得倒是张牙舞爪,可人儿倒是没这股泼劲儿。”
要不是十几年没握过毛笔,至于写得这么láng狈么……晚香暗自抱怨。
“谨连,搬个小凳过来。”殷瀼朝站在一边的谨连招招手,又自顾自在书案前坐了下来。
晚香不明就里地在谨连搬来的小凳上坐下,伸长了脑袋看堂嫂。
只见殷瀼从整整齐齐排满了书本的架子上抽出本薄册子,继而往砚台里倒了些水,敛着袖口慢慢磨了起来。
小毫沾了浓墨,微微一舔,殷瀼右手轻挽袖,露出白玉般的手腕,上面挂了一个大大的翡翠镯子,烛光于其中游曳,静静悬在细窄的腕上。手腕凌空,小毫在她手中仿佛自己有了生命一般,灵动流畅地在宣纸上行走。
晚香把两个胳膊叠在高高的书案上,端端正正地望着堂嫂笔下轻素娟秀的蝇头小楷,不过笔锋微动,一行行小字便如同串串珍珠项链一般滚落于纸上。
眼睛从漂亮的小楷飘忽到堂嫂平和的侧面,她坐得平稳,并非刻意挺直腰板,又非拱背弯腰,整个人就如同她手下的小字一般自然清雅,乌发在脑后挽成月牙,侧脸背着烛火,轮廓带着柔辉,清和婉约。
眉眼弯成一条河,上有微风拂杨花。
抄完半本书,殷瀼才觉得手腕有些酸痛。
搁了笔,殷瀼揉了揉手腕,朝晚香望了一眼,竟发觉这一声不吭的小丫头竟然已经趴在自己胳膊上睡着了。
殷瀼不禁暗自发笑,原还觉得小丫头学得认真,是个好苗子,谁知只是单纯地睡过去了。
她转过头,朝谨连招招手,对她轻声说:“你与照顾晚香的齐嬷嬷知会一声,就说今日晚香睡在我这儿了。”
☆、第八章
半夜时分,奚晚香朦朦胧胧间醒了过来,不知自己被子里何时有一股清暖的花香,她睡得迷糊,只觉得胳膊露在被子外面甚是冰凉,便下意识地朝着身边温暖的源头努力缩了缩。
殷瀼发觉晚香的动作,把眼睛睁开一条fèng,只看到这白生生的小包子把自己弯成一个虾米,皱着眉毛朝自己拱过来。
殷瀼不由自主地笑了笑,然后伸手把那只莲藕般的胳膊从被子外放进来,帮她把被角掖好,又轻轻抚着晚香的背,一下一下拍着,很快,晚香皱着的眉头便舒了开去。
真好啊,本以为该是一潭死水般守活寡的日子。竟然出现了这么一个绵绵的软糖在自己身边,倒也不寂寞了。
殷瀼看着身边小晚香清秀的小脸,松了口气复又合上了眼睛。
次日,殷瀼便牵着奚晚香一同去用早餐。
两人坐下之后,奚老太太才由下人扶着慢慢悠悠入了席。
晚香望着板着脸的老太太本能地就生出了小女孩的胆怯,却还是壮着胆子朝奚老太太甜甜笑道:“祖母早。”
老太太瞥一眼晚香,沉郁的心qíng总算舒畅了些,又扫了毕恭毕敬的大家伙儿一圈:“吃饭吧。”
话音落了,落针闻声的偏厅才陆续响起了清脆的碗筷碰撞声。
晚香正捧着碗喝浓稠香甜的地瓜粥,奚老太太漱了口发声了:“昨儿个去镇上的钱庄看了看,账目记得零零散散没个样子,怪不得下半年的收成一塌糊涂。”
冯姨娘亦放下筷子,眼珠子一转,觉得老太太话中有话,忙跟着说道:“可不是嘛,自从年初账房先生走了之后,钱庄的管事都说再也找不着像模像样的账房。哎,这世道一年不似一年,端的一个这么大的台门镇,竟然连个账房都找不着。”
奚老太太描得细弯的双眉拧着:“一日找不到账房便混了一日的帐。可不能这样拖着了,冯姨娘,你让底下布坊的账房抽空便去钱庄转转,把钱财捋捋清楚。”
冯姨娘咳一声:“老太太,那布坊的账房亦难做着呢,咱家不是下面有两家布坊嘛,账房先生一人管两家,已经多少次朝我抱怨太过繁忙了,若不是我好说歹说劝着,兴许早就……”
“那你说怎么办?”老太太有些气急了,想来钱庄账房的缺失的确让奚家损失不小。
奚晚香抱着碗,突然又想到自己左手还没消肿,便趁着老太太没发觉,悄悄地缩到了桌子底下,换做单手抱碗喝粥,只剩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
其实晚香前世大学的时候学的就是财会专业,然而当时只顾着玩,没学好,想着还是不要丢人现眼了,况且若这么一个奶娃娃自告奋勇跳出来说要当账房,怕是会让大伙儿笑掉大牙吧,正吃着饭呢,晚香觉得自己还是不闹了。
“这……”冯姨娘亦有些为难,其实这个机会还是挺不错的,这么多年苦心经营,自己手上已经管了奚家的两间布坊,算是半壁江山。只是那间钱庄却总牢牢掌握在老太太手里,那可是奚家一大半的财源。若能趁着这个时机,把钱庄的账房攥到自己手中,那奚家将来则不想全然落到自己这个妾室手中也难了。
冯姨娘斜着眼睛看了看身边漠不关心的奚清瑟,到时候这傻丫头庶出的身份可就不算什么了。
可有什么法子能够笼络钱庄呢?冯姨娘明明还饿着,却吃不下饭了。
“老太太,孙媳在娘家的时候学过记账,不如让孙媳先看看钱庄那边的账目?”
正当一桌人陷入僵局之时,殷瀼温声细语的一句话成功吸引了所有目光,形形色色,各怀心思。
原本奚老太太没把这娇生惯养的孙媳妇放在眼中,只觉得嫁过来就算买了个花瓶回来放着,然这个花瓶如今竟然开口说还会做事挑梁,着实让老太太又是诧异又是狐疑,瞧着便是绣花枕头稻糙包的,能做好事吗?
而冯姨娘则想得更复杂了些,虽说奚家人丁并不算多,然而这家财之争在深门大院中是必然上演的。何况殷瀼的夫君是老爷的嫡子,若她真的有三分本事,或许日后还是个不小的敌手。
奚晚香听到这话,又把滴溜溜地把眼睛转到堂嫂身上,只是两人靠得近,看不到,只得把身子也偏了偏。
想着,冯姨娘忙笑着说:“这不好吧?钱庄的生意账目是奚家的大头,若随便找个没经验的来做,老太太也不放心哪。再说了,瀼儿你可得在旭尧回来之前调理好身子,老太太还等着到时候即刻就能抱上孙子呢。”
这话说的,晚香不由得都皱了眉,果然是封建思想,女人嫁过来就该是生孩子机器吗?她又瞧着堂嫂温顺不争的模样,莫名其妙来了气。
于是,一直乖乖巧巧喝粥的晚香忍不住把脸从碗中抬起来,对老太太说:“祖母,堂嫂以前管过三年娘家的账目,而且晚香亲眼看到堂嫂打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可顺溜了,不会错的。再说了,堂哥回来还得一年两年的,祖母可能忍心让钱庄一直荒废一年两年?”
一言既出,满座都被奚晚香清越gān脆的一番话给怔到了。
冯姨娘不可思议地望着嘴角还沾了一层粥汁儿的晚香,原先瞧着像是个任人欺负的包子,这一派正经的模样,沉着镇定的一席话,倒让冯姨娘无言以对。
奚老太太总偏心晚香,心中不由得便对殷瀼信任了几分,想到小孩子应当不会骗人,又考虑到钱庄的事宜确实再拖不得,便重新仔仔细细打量了殷瀼一遍,勉为其难地说:“即是这样,那么你今天先去钱庄看看,把原有的帐重新做一遍,做完之后把账册带回来给我看看,如果做得清楚了,我自然会有安排。”
听到这话,冯姨娘脸色更差了些,还吃什么饭,不吃了。想着,她没好气地瞪了自己这个不出息的清瑟丫头一眼。
晚香则一时开心,伸了左手越过大半个桌子去抓玉米面馍馍吃,没想到正巧小肿手落到了老太太眼皮子底下。
“嗯?晚香,你这手是怎么回事?”
“啊?昨,昨,昨天……”晚香这下慌了神,馍馍也不想拿了,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回手,绞尽脑汁,“昨天被……门夹了。”
罢了,想不出更好的理由了。
☆、第九章
对于晚香这等拙劣的借口,心思如针的奚老太太自然一眼看穿。
幸好老太太一门心思扑在钱庄的账房上,没空管教晚香,便只是严厉地训斥了晚香几句,并抚慰她让她日后好好念书,不可再调皮。
时辰差不多了,奚清瑟与南风两人又整装待发地站在门口等晚香,奚清瑟真是越来越讨厌这包子了,每天害得她迟到,她一边腹诽着,一边拿脚尖划着石子儿,在地上磨出一道道深浅不平的白道道。
虽然……这小包子一手抓着荷包,一手提着食盒,嘴里还叼着根花团锦簇的簪子的模样还是挺可爱的。清瑟忍住微笑,淡淡地看了眼狂奔着跑来的晚香,转身道:“小心着点,别摔了。”
话音刚落,晚香没有成功跳过那巨高无比的门槛,“吧唧”摔了一跤。
大概也许可能……还没适应这短胳膊短腿吧。
晚香面朝huáng土背朝天地趴在地上,手上攥着不少东西,扑腾了半天愣是爬不起来。
南风先笑了出来,奚清瑟终于也忍不住了,捂着嘴把肩头笑得一耸一耸的。
“没事吧,二小姐。”南风上前准备扶起挣扎着起不来的晚香。
“没……”晚香颇有骨气地伸个手拒绝。
这手落到了一双柔若无骨的手中,稍一用力,便把满面灰尘的晚香从土地的热切拥抱中解脱出来。
奚晚香不停地擦着自己的脸,总觉得脸上还有灰尘没擦掉,走在清慡gān净的堂嫂旁边,晚香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大写的“囧”。
幸好方才摔得不重,胳膊腿上均没有擦伤。依照老太太的xing子,若通报了也会让晚香继续去书院,晚香便识相地称“要好好学习,不能耽误一天功课”,而后跟着去钱庄的堂嫂顽qiáng地出了门。
奚清瑟两人走得快,反正也从不管晚香,之前晚香还怕自己被人贩子拐了跑,因而总努力迈着不协调的腿跟上两人。
可如今她有堂嫂在旁边,还怕啥呀?巴不得让清瑟与南风走得更快些。于是殷瀼与晚香两人便悠哉悠哉地在后面慢慢踱,于是两队人的距离越拉越大。
穿过早市,人群熙熙攘攘,吆喝声此起彼伏。
重生到这儿之后难得见到这么热闹的场面,晚香左顾右盼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虽说自己身上亦穿着明朝的衣裳,但一下子见了这么多“古色古香”的人,包着头巾的,穿着粗布短打的,宽袍大袖飘飘yù仙的,还有这整整一条街的早点gān货,胭脂首饰,还是眼睛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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