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chūn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cao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jīng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láng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jiāo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扭头对蔡珺道。
蔡珺猝不及防,恍惚一刻竟有些怔忡,旋即别开眼睛,没说话。
朝元见蔡珺不搭理,瘪瘪嘴从岩上跳下来,想了想小声道:“蔡大人见多识广,想必见过更多美景罢。”
蔡珺看着朝元此时有些丧气的模样,唇角扬了扬,平静道:“塞北的沙漠,昆仑的雪月,蜀地的水墨秋意,江南的雾气清晨。我的确见过许多,然不过过眼烟云罢了,带不走什么,亦改变不了什么。”
朝元眸子晶亮:“真好……我读过很多诗词,却从未亲眼见过那景色。蔡大人,如果有可能,你一定带我去看!”
蔡珺没理会朝元,负手远眺道:“你还读过诗词?”
朝元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只是诗经,楚辞之类的罢了,汉赋我也念过一些,唐诗我最喜欢青莲居士的,我哥却说太白的诗太狂láng不切实际……”说着,朝元似是忽然想到什么,掩了掩唇。
“看不出来你如此博学。”蔡珺有些诧异。
朝元皱皱鼻子:“蔡大人说笑,这些书籍流传到琉球的本就不多,我哪里算得上博学。”
“你的汉语也很好,是你爹娘教你的?”
“是……是啊!”朝元眼神有些闪烁。
蔡珺说:“不过县令的汉语倒没有那么流利。”
“这……爹,爹给我请了先生来着!”朝元忙辩解道。
蔡珺没有再bī问,坡下远远传来蔡淄的声音:“好哇,有美景居然不叫上我!”
蔡珺微笑道:“走吧,等他上来又得陪着耗费时间。”
朝元点头,忽又想到什么:“三日后是入潼县最大的樱花祭,蔡大人一定要参加。”
蔡珺漫不经心地应了下来,瞧着并没什么兴致。
朝元跟在其后,蔡淄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不知为何,朝元望着不为所动的蔡珺有些气馁。
这两日,朝元天天往驿站跑,不是带些当地特色的小吃,便是缠着蔡珺天马行空地乱扯,蔡珺俨然多了一条甩不掉的尾巴。
然而樱花祭这日,这尾巴却消失了,蔡淄是最爱凑热闹的,有此等盛况他自然不能错过,因此一大早便欢欢喜喜地随着人群出了门,临走前特负责任地问了问蔡珺。
不出所料,蔡珺这个无聊到极点的女人拒绝了。
少了蔡淄,驿站清静极了。
自厅堂穿长廊而过,四合的庭院中间一方湛蓝的天幕,水纹似的云分明而惬意。
那黏人的尾巴突然消失,竟还有些想念呢。蔡珺挑眉,自嘲地笑笑。
在屋内看了一天书,已近酉时,蔡珺这才合上书,小心剪去烛芯。
蔡淄还未回来,驿站内依旧异常安静,突然窗棂被笃笃敲响。
烛火跃跃,蔡珺警觉地问:“谁?”
窗外没应答。
蔡珺没多做留意,只是敲窗声复又响起,蔡珺皱了皱眉,便起身,伸手拉开了半人高的窗。
蔡珺的房间直对驿站后的小花园,檐下花灯俱灭,只留下密密枝桠影影绰绰,樱花的香气清淡微甜,满月藏于绒绒云缕之后,只留下一片模糊不清的轮廓。
等了须臾,却并未有任何异样,正当蔡珺准备合上窗时,庭院一角竟缓缓亮起昏huáng灯火,这微弱光亮背后,隐隐竟有个穿黑白和服的身影,这诡谲氛围,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然而蔡珺此时却毫不显一丝怯意,她望着那跃跃灯火之后一动不动的女子身影顿了顿,接着便漫不经心道:“夜里露气重,站那作甚?”
人影没动静。
“你还打算站多久?那日在海中还未泡够?”蔡珺不免有些没好气。
人影还是没动静。
“关窗了。”蔡珺作势要合上窗。
这下人影定不住了,骨灯晃了晃,往上一提,朝元那张白生生的脸庞便显了出来,见窗子只剩一条fèng,朝元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珠子,赶忙拎着紧裹的裙摆三两步摇晃着跑近,边笑边喊:“太没劲了,你怎么知道是我?”
“今日玩得如何?”蔡珺取了gān毛巾递给一头露水的朝元。
朝元胡乱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又将衣襟整了整,想了想道:“不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从前我是最喜欢樱花祭的,玩一整天都不觉得累。可是不知为什么,今日却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漫长,只想着赶快结束。听蔡大哥说你在驿站我就溜了跑来找你了……”朝元偷偷瞥一眼蔡珺jīng致如白玉的侧脸,“你会烦我吗?”
蔡珺没有作答,拾起朝元随手放在桌上的毛巾,替她拭去挂在丝帛和服上的水露:“我听闻琉球有些地方的樱花祭是要扮成神话中的人物的,你今日的扮相倒是闻所未闻。”
朝元很容易被蔡珺的话题所引跑,她眨眨眼,张开双臂转个圈,黑底白云纹的和服配上简单素朴的发髻,显得肃穆十分,朝元的笑容有些得意:“那是自然。无趣之人才会将自己扮成神女仙子,我今日扮的是……女鬼。”
说着,朝元冲蔡珺比了个鬼脸。
然而这鬼脸丝毫没起到吓人的效果,反而把蔡珺逗笑了。
“你别笑嘛……”朝元挫败地瘪瘪嘴,托着腮望着被自己随手放在桌上的三十六骨灯,“你听过代孕娘的故事吗?”
蔡珺摇摇头,示意朝元说下去。
“从前有个贵族,他和一个他不喜欢的女人成了亲,可是他们却总没有孩子。因此他母亲便为他寻了一个女子做代孕娘,谁料那么巧,那女子偏偏就是这个贵族年轻时互相爱慕的姑娘,莹子。他们俩很快就有了爱的结晶,那十个月是两人最快乐的时光。然而,莹子生产完那夜,孩子就被抱走,她亦被贵族的母亲遣人押送到山上自生自灭。贵族就跟着去山上找到了她,于是两人就暗下过着普通人的生活,虽然不被认可,但总算不负真心人。后来啊,贵族母亲不能忍受这种耻rǔ,就命人秘密杀害了莹子,并放火烧了两人在山上的小屋。莹子怨气不散便不能投胎,恰巧又发现贵族夫人将对其的仇恨迁至孩子,长期喂孩子慢毒,导致两人的孩子每日痛苦不堪。化作女鬼的莹子又悲又恨,见孩子生不如死,便只能忍痛将孩子掐死,转而将巨大的仇恨投诸贵族母亲及其夫人身上,贵族一家便陆续惨遭莹子毒手。”
朝元抽了抽鼻子,望向蔡珺:“最后,只剩贵族一人与莹子对峙。蔡大人,如果你是那个贵族,你会杀了这个女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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