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殷瀼身边,奚晚香却并非如她方才表现的那样从容自若。她偷偷瞥一眼堂嫂,见她并未面露厌恶,又让自己挽着,这才放了心,又朝堂嫂贴紧了几分。
与永州的兵荒马乱不类,台门镇上依旧生机勃勃。东宣街头的糕团铺子冒着腾腾热气,吆喝声和叮叮的金银器敲击声jiāo错成一幅乱世背后的桃源胜地。
奚晚香手里满满的都是吃食,在包子铺外边的小桌边坐下,幸福地啃着一块糯糯的红豆糕,一粒粒饱满的红豆嵌在白软的糕上,晚香满足地叹息着,目光始终随着堂嫂的身影,她去替自己买小笼包了。
这样闲适简单的生活,在奚晚香的年岁里缺席了那么久,如今重新获得的时候却总有些不真实感。她不敢让堂嫂离开她片刻,晚香好不容易才确认了她的心意,她们两qíng相悦,再给她们一点儿时间,定能点破那层朦胧得太久了的窗户纸,真正看清对方的心。
殷瀼转身,端着一笼刚出炉的小笼包走近,见晚香双手托腮,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又想起方才那幕,便没好气地说:“看什么?”
“看堂嫂呀。我的堂嫂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奚晚香笑得没了眼睛。
“油腔滑调。”殷瀼睨她一眼。
晚香坐直了身子,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重申一遍:“我的堂嫂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说着,瞥她一眼,又禁不住笑出来。
殷瀼已经苍白了很久的面容自晚香回来以后就一直红润润的,莞尔笑着倾身过来,帮晚香拂去粘在唇上的红豆碎:“这点倒没变,还吃得一嘴零碎。”
晚香愣愣地看着她,眸子湿漉漉的,让人砰然。她伸舌,快速舔了舔殷瀼的指尖。
殷瀼忙缩手,虽明知她可能会做些什么出格的,可殷瀼却总忍不住贴上去。
两人相对静默地分吃着小笼包,片刻的安静中却涌动着不可闻见的感qíngcháo涌。偶尔抬头,相视而笑。久别之后的互明心意,仿佛格外珍贵。
“听说永州那儿大乱了?”半上午的人不多,因此店小二靠在门框边嗑着一把瓜子唠嗑。
旁边的大娘马眼苦相,叹口气唉声道:“可不是,小子昨天才从永州回来,说是整个城都被清蛮子给占了,这两天还说着要剃男人的头,留长辫子哩,不从就杀头,闹得人心惶惶。都说男人头女人腰,只能看不可摸。这可真是要翻了世了。”
小二啐一口:“这天杀的清蛮子!”
大娘又忧愁道:“可不。那永州知府爷的家都叫那帮子野蛮人抄了,血淌得跟河似的!啧啧……是一个人都不剩哇。”
“咱们镇上奚家那姑娘不是知府家的少奶奶么?也跟着死进去了?”
大娘翻着白眼回想:“那姑娘命大,说是跑了出来。但这些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知府爷冲撞了他们,能轻易放过这漏网之鱼吗?这两天永州进出盘问得厉害,想必是在寻那少奶奶了。预计不多时就要到这儿来抓人了。咱这地儿可见安宁不了几日了!作孽哦!”
又有几人掺和进来,似真似假地添油加醋,说得愈发玄乎。
殷瀼一句不落地听着,望着对面晚香平和地吃小笼包的模样,她好像丝毫不在意这些话。殷瀼揪心,便把手覆在晚香的手上。
奚晚香顿了顿,冲她笑道:“没事,我这不好好的嘛。”
殷瀼还是不放心。那大娘说得这样斩钉截铁,又有儿子从永州回来的见证,奚晚香再次离开自己的可能xing让殷瀼心底隐隐的惧怕重新放大。她不愿再承受一次那种锥心之痛。
怀了心事,殷瀼便开始心不在焉。
走近钱庄的时候,奚晚香终于把最后一个杏仁糖咽下去,心满意足地用绢子擦了唇,这才勾了殷瀼的小指。“堂嫂还是担心吗?”
殷瀼回眸,叹口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晚香就已经成为了她的一部分。qíng愫一旦开始不受控,便再难让其重回原样。“嗯。还没问你,究竟是如何逃出来的?”
晚香笑了笑,不在意地说:“正巧不在府上罢了。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杀头的一幕,有手有脚的,自然跑了。那些清人连两个孩子都没放过,斩糙除了根。”
“他们……或许不知道你的存在?”殷瀼轻轻地问。
奚晚香摇摇头:“我听到,清兵报说少了个少夫人。”
“少了又怎样,你不过一个女人,有什么大能耐?几日寻不到,应就放过你了罢。”殷瀼神色如常,可语气中却难掩紧张。
见她找着各种理由说服自己,相信晚香的平安无虞,奚晚香竟莫名高兴。晚香拉着殷瀼的手,缓缓抚摸着她的手背,柔声说:“堂嫂和我一起走吧。去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就我们俩,去山脚下的小村庄,盖个小屋子。院子里有秋千,背后是菜畦,晚香天天给堂嫂做饭吃。”
她的声音那样柔软,软得像顺滑的绢绸,在心头拂过,又像绵密的蛛丝,一阵风,就把殷瀼整个儿包裹进去。
殷瀼淡淡笑着,手指摸了摸晚香的侧脸:“好。”
作者有话要说: (??ω?)??堂嫂跟我走啊~
☆、第104章
第一百零七章
奚晚香说这话带着赌气的意思,不想殷瀼竟如此慡快地答应了。这令她始料未及,更喜出望外。
她的眼睛倏忽有了亮光,就像在无边无垠的水里泅了太久,忽然切切实实地触碰到了岸缘。堂嫂竟然答应了,她答应和自己一起避开这个繁文缛节、荒乱四起的世界,放下肩上的沉重,和她离开这里了。
虽然奚晚香深切地明白这或许只是堂嫂的一时冲动。但她能冲动,已经让奚晚香十分知足了。况且堂嫂思虑得多,必已经在心底、背后再三斟酌。奚晚香忽然觉得自己一直误会堂嫂了,在她心里,自己的位置竟能比奚家、殷家之类的各种责任都要高。
想着,晚香欣喜万分地搂了殷瀼的脖子,拥得那样紧,好像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晚香靠在殷瀼的耳畔,堂嫂梳理整齐的鬓发带着微香,她深深吸一口,“堂嫂……”她轻轻唤一声,像出自心底,满足的叹息。
“嗯。”殷瀼应一声,顿了顿,旋即舒展了眉眼,亦抱了晚香的腰,在她脊背上抚着。
奚晚香qíng不自禁,便在她耳侧轻轻吻了吻,像触碰到了凉凉的玉,却能从中感受到隐隐的脉动,倏然传到了晚香心中。
就在两人为互相靠近而沉于欣慰时,奚家少爷的妾室茱儿却立于钱庄门口,面露讶异。
茱儿的肚皮已经像chuī了气的球儿一般鼓起来,在奚家,她明白若不是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她便是一个怎么也说不上话的人,因而这一年都安分守己,从不多言。
可她少言寡语却并不代表其心思陈钝。茱儿一早便察觉到少夫人对少爷的冷淡,她原以为不过是少夫人的xingqíng使然,平日里也总见她疏离的样子,因而并未多想。可这会儿亲眼见着少夫人对着这从未见过的二姑奶奶如此动容,两人这样亲密无间,却让茱儿不免心觉古怪。两人的眼神往来,更是比普通的亲人之间多了几分缱绻之意。
正当茱儿站在门口注视着两人的时候,李四chūn门边经过,见奚二姑娘回来,喜不自禁:“哎哟,二姑奶奶回来了!”
两人应声回头,奚晚香瞟了眼茱儿,依旧沉在自己的欢喜里,只笑嘻嘻地让她“多多保重身子”,便从她身边绕过,与李四chūn说话去了。
而殷瀼则比她又谨慎一些。她明显看到茱儿脸上的尴尬,虽款款笑着,可其中却有几分局促。殷瀼过去,立在茱儿身边,从容不迫地对她微笑:“也有近五个月了,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你如今是最金贵的,就算是什么难的,我也必松这个口。”
殷瀼这话说得淡淡的,可意思却再清楚不过。不管怎样,她茱儿就算生再多孩子,在这家里殷瀼的位置也是高过她的,想要什么也得殷瀼点头才是。
茱儿忙不迭点头。殷瀼拍了拍她的手臂,问她来钱庄作甚,茱儿又赶紧跟在她身后说,不过是闲着无事出来走走,正巧走累了,便在这钱庄歇息片刻。
殷瀼点点头,便不再搭理茱儿。她的眼里似乎只看得见晚香,她险些天人相隔的晚香,差点因她而无的晚香。
茱儿讪讪地站在殷瀼身边,又觉得面前这总相视而笑的两人有千般万般的qíng意,这真真是太令人不解了。
回去的时候已是落霞漫天,绯红千里。
就算茱儿与两人一块儿走,她俩也丝毫不肯收敛。或许是此前的qíng感积压得太深了、太久了,抑或许是尝过永诀的痛便更能珍惜重获的幸福,两人的手始终牵着,一刻都不分开。
到家的时候,李管家说来客人了。说是奚二爷的旧友之子,奚二爷见着他十分高兴,自从他来了奚家之后便鲜少再见其如此激动了。殷瀼一问是谁,李管家挠了头,却说是个不曾见过的壮实男人,看着是乡下来的,还带了许多土货和几块自家做的砚台毛笔之类的。
晚香打个哈欠,对这访客毫无兴致,只嚷着吵着说饿了,撒娇着让堂嫂陪她去吃饭。
殷瀼脸色有异,蹙了蹙眉,便极快地掩饰过去。“你先去房间歇会儿,堂嫂还得去看看厨房呢,昨儿刚雇了新丁,也不知做得怎样。”
奚晚香没多想,抿抿唇,朝她笑道:“好,那你快些,我等你。”
殷瀼点点头,奚晚香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她的手。在回廊上,晚香还一步三回头,一不留神被放在转角的盆景绊了,差点儿掉进小池子,引得殷瀼不住发笑。
奚晚香故作嗔然,重新折返回来,抱着殷瀼的脖子,瞪着她说:“你敢嘲笑我。”
“哪敢嘲笑你。”殷瀼笑得更欢了,随手掐了掐她软软的脸颊,“乖乖回去,堂嫂就在家里,还能不见了不成?”
奚晚香吐吐舌头:“不想和堂嫂分开。”说着,她又靠近,贴在殷瀼耳边说,“今晚能和堂嫂一块儿睡吗?就像从前一样。”
殷瀼略微一怔,旋即颔首。
奚晚香喜形于色,奈何殷瀼催她回房,便只好先回了去,等着天色暗下来,与堂嫂一块儿共剪烛,诉衷肠。
一个转角,晚香的身影便消失了。殷瀼脸上的笑容渐渐变了,从面对着晚香时候的不加修饰,慢慢缓和下来,转身的时候便又成了平日里令人肃然起敬的少夫人。
茱儿站在她俩身后,离得近,因而也都依稀听到了两人的耳语,正愈发觉得两人好得有些过分,眼神瞅着少夫人的后脑勺出神,不料竟被转身的少夫人逮个正着,令她猝不及防。“少夫人……我,我什么都没听到。”
殷瀼挑了挑眉。她没把茱儿放在眼里,本想自若地从茱儿身边走过,可不知怎的,偏就在她旁边停了下来,斟酌道:“二姑娘与我从小jiāo好,她就是我的亲妹妹。如今难得归宁,自然待她与旁人不同。”
茱儿胆子还是不大,忙怯声道:“妾不敢私自揣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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