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桥愣了片刻,随即苦笑一下,但苦笑很快便消失。
她取了一颗白子,放入棋盘中,又道:“……我听说你对她十分冷淡,她昨晚好似很难过,牛棚都给拆了。”
“我知道,因为我曾经答应她不再收徒,而我食言了。”
“为什么呢?”
“我当时想着,她若是听闻了我收了新徒弟,那她会不会很生气?她一生气,会不会就来见见我?”南泱轻声喃喃着这些姿态极近卑微的话。
君桥低了低头,端起茶杯掩饰xing得喝了一口茶,润过嗓子后问:“她如今回来了,你不开心么,何必冷落她叫她难受呢?”
南泱又落一子,也端起茶杯饮一口热茶:“……世间寻常的夫妻遇见了之前那些事,都会和对方赌气吧。她回来,我真的很开心,但我就想和她赌赌气。反正,她一定会哄好我。”
“你竟如此相信她?”
“就是如此相信她。”
君桥沉默下来,不再说话,只是专心盯着棋盘看。
韶秀乖巧地也不再开口,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心里就算明白了一些事,也不会乱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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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盘棋才下了半张棋盘,茶也才喝了不到一壶,房门就传来“咚,咚,咚”的声音。
南泱离门最近,她回头看了看,自觉地站起身去开门。
木门一拉开,外面的风便卷着雪飘进来,险些迷了她的眼睛。
轻欢站在门外,头发上黑袍上落满了一层白色绒雪,她小心地捧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放了一个仔细盖好盖子的碗,她紧张得手指都抠入了木制托盘中。
南泱的目光静静扫过轻欢冻得发红的耳廓和颧骨,神色依旧敛得淡淡的。
“师父……”轻欢的神色有些局促,又有些不安,都不敢与南泱对视,“我……昨天是我不对,我不该发脾气把牛棚给……我已经连夜把牛棚修好了,今早挤了一点牛rǔ,煮好拿来给你。”
“……你自己喝吧。”
轻欢忙抽出一只手抵住南泱yù要关上的木门,解释道:“牛rǔ中放了三勺糖,是你平时习惯喝的。我昨晚没怎么睡,一直在愧疚,我真是混蛋,我对不起你。师父,你……喝了吧。”
南泱沉默着接过轻欢手里的托盘,没有和她多说一句,只是自己朝屋里走去。
轻欢尴尬地站在门口,被寒冷的东风冻得直吸鼻涕。
君桥看着她,即便是自己看着,都十分地不忍。她朝轻欢大声道:“轻欢,进来坐坐吧。”
轻欢嗯了一声,在门口将身上的雪抖落gān净,才小心地走了进去。
韶秀很有眼色地登登登跑过来,接过轻欢脱下来的裘袍:“我帮你拿,师……”
南泱幽幽看了一眼韶秀的后脑勺,韶秀感觉脖子后面一凉,不禁缩了缩脖子:“师……姐!我帮你拿!”
轻欢沉默着,其实韶秀真的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丫头,但她心里总还是有些别扭。
南泱开始收拾棋盘上的棋子,放入棋筐。君桥疑惑道:“南泱,不下了吗?才下了一半。”
“不想下了。”
君桥看一眼旁边有些无措的轻欢,道:“那你想做些什么?”
“有什么可做?”
“那个……”君桥有些为难地皱皱眉,绞尽脑汁,“啊,你不是爱练字吗,来写会儿毛笔字吧,权当消磨时间了。”
南泱抬眼看她,点点头:“也好。”
君桥只得和南泱走到书桌那边去,铺纸研墨。
韶秀偷偷看轻欢在一旁有点沮丧的神qíng,随意扯了个话题:“师姐,你看过《剑道古谈》吗?里面有个招式我不太会。”
“太久了,我忘记了。”轻欢低声道。
“那……《天罡十方阵》呢?里面好多我都看不懂呢。”
“……子趁师兄应该抄了不少遍,你可问问他。”
“哦……”韶秀鼓鼓腮帮子,看起来师娘的目光都已经粘死在师父身上了,抠都抠不下来,还是别和她搭讪说些废话了。她又拿起那只机甲耗子专心玩起来,安安静静地自娱自乐。
君桥看着南泱写字,在一旁不禁赞叹道:“你写字还是以往那样漂亮。你可知道,在江湖上你的书法可是与喻修的炼丹术、容怀的铸剑术齐名的?只可惜,世间并未得以流传几幅你的真迹。”
“你若是喜欢,我这便写一幅送给你。”南泱轻声道。
“当真?别人可都说求你一幅字比向容怀求一把剑还要难。”
“我们关系不同于别人,为你写一幅有何不可。”
君桥不禁一笑:“呵,你总算认为我们关系不一般了。从当年郁水关算起,咱们相识已有十来年了,要你南泱把我当成朋友,果真是难啊。”
轻欢看着君桥,隐隐咬了咬牙,搁在膝上的手慢慢握成拳。
“我能放在心上的朋友不多,原先只有苍旻,现在增一个你。”南泱将毛笔在墨砚里沾了沾,继续在白纸上书写,“能得你这般的好友,是我三生有幸。”
君桥不禁笑了笑,心头却漫上丝丝苦涩。
轻欢看着低头写字的南泱,轻声道:“师父,我在中原还有些事,在北罚或许待不了很久。你真的……不理理我吗?”
南泱落在纸上的笔尖顿了顿,须臾,便答道:“你有事就走吧。”
“你真的一点都不想见到我。”轻欢闷声道,这句话语气平缓,不是个疑问句。
“是你与我断绝关系的,现在反而怨我么?”南泱只是表qíng闲适地写字,也不抬眼看轻欢。
“可……我是为了给你解蛊……”轻欢挣扎道。
“我宁愿你当时把实qíng都告诉我,但你瞒着我,是不愿我与你同甘共苦?还是你觉得,我如此不堪的一个人,根本没有资格知道你的事qíng?”
“……”轻欢低下头抿了抿唇,又侧过脸去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水。她有点局促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
她的确,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原来这一切都怨自己。可确实,也该怨她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她在自以为是。她做那些事,一厢qíng愿地做那些事,对南泱又谈何公平?
君桥和韶秀看着轻欢匆忙离开,也不知该不该出声挽留,都看向了南泱。
南泱终于抬起眼看轻欢离去的背影,她的目光好似出神,唇角抿得很紧。纸上的一幅字将将完成,是摘了诗经里的一首风雨中的一段。
风雨如晦,jī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长长轻叹一声,搁下了手中的笔,指尖留恋地抚过未gān的墨。
第111章
轻欢从君桥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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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回来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房里黑漆漆的,也不点灯。她在路上还顺便去厨房取了两坛酒拿回来,杯子也不用,直接抱着坛子坐在桌边往嘴里灌。
对于酒,她之前谈不上喜不喜欢,自己酒量不好,她几乎不怎么喝。但最近以来,她忽然发觉喝酒很容易让自己麻痹一些,脑子晕一些,她就没有闲暇去想别的事qíng了。
烈酒灌入喉咙里,让她呛得猛咳几声,但她硬bī着不允许自己停下歇口气。到后来她已经不是挨着坛边沿喝了,而是直接拎起来隔空朝口中倒,酒水顺着她的下巴肆意往下流,浇湿了一大片衣襟。
她这回是私自偷偷上了北罚的,乱花那边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完。只是因为看了那张南泱给她写的纸条,她便不管不顾抛下一切来了北罚。那边只有一个眼睛没有恢复的妙善,现在该乱成什么样子了呢?
说到乱花谷……
君桥……
她心中一阵烦躁,继续抱着坛子咕咚咕咚喝酒。
她一边喝,眼泪一边莫名其妙流了下来。近来她总是觉得很累,身心俱疲,或许当真如青川子和柳章台所说,她的身体已是qiáng弩之末。可她还有许多想要做的事qíng,两年,真的做得完吗?她又真的能活够两年吗?
师父……
轻欢紧紧锁着眉,狠狠咽下口中的酒,咬着牙使劲把手里的酒坛子用力摔在地上。
“砰——”
酒坛残碎的瓷片碎了一地,半坛子的酒也流得到处都是。
她其实谁也不怨,不怨闻惊雷,不怨南泱,也不怨自己,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所有人都没做错。她只是不甘心。
她还这么年轻,她今年只有十七岁啊。
紧闭的木门被一只修长白净的手轻轻推开,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随即那白衣身影踏了进来,又默不作声地关上了木门。
轻欢没有发现有人进来,她只是拎起另一坛酒,往嘴里狂乱地倒。
南泱环视屋内一周,不悦地眯了眯眼睛。她走到一边的窗台边,点了两根烛台,房内总算亮了一些了。她拿着一个烛台走到轻欢旁边,放在了桌上。
轻欢醉得厉害了,眼睛都看不清东西,脑子也迷迷糊糊的,人站在她身边她也没发现。她只是忽然自顾自地开始自言自语:
“我记得,才来北罚宫,我不会吃饭,是你一勺一勺喂我。我不会日常起居,是你亲自为我穿衣,梳发。我练剑也不好,道也修不好,都是你耐心教我。我这一辈子,什么事都做不好。我以为,爱你是我做的最好的一件事,现在,却成为我做过最糟糕的一件事。”
南泱淡淡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轻欢打了个酒嗝,眼睛越发得红起来,似是被烈酒灼得厉害。
“那这次……你还愿不愿意教我?”
南泱压低了眉眼,弯下腰去捡起地上掉落的红色旧发带。不知什么时候,轻欢的头发都已散开,似流水一般倾泄在肩后。南泱沉默着用双手拢起轻欢的长发,这么些年,她的头发已经这样长了,比自己都蓄得长很多。
在照顾轻欢以前,日常起居这些事她都不熟练。亏得有这孩子,束发之类的事qíng她已轻车熟路了。
轻欢迟钝地还没意识到有人在帮她束发。她使劲眨眨灼烧的眼睛,又想拎起酒坛痛饮。
南泱叹口气,按住了轻欢的手,轻声道:“别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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