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奇怪啊!
用膳之际,冯素贞也觉得奇怪,她瞧着天香眉眼舒展地捧着碗喝着鱼汤,十分惬意的模样,不禁疑虑起来——公主什么时候这么喜欢吃鱼了?
莫非这鱼的种类有什么特别?
一度五谷不分的状元郎陷入了沉思。
其实,张绍民送来的是什么鱼不重要,关键是,这大鱼咬了钩。
距离冬至大祭只剩两日的时间,宫里头的其他人也更加忙碌起来,翌日,就要出发离宫前往燕山营地了。
虽只是去京郊住一夜而已,但毕竟是銮驾出宫,各式各样的御用之物都需备得齐全。
jú妃本就是要随驾去往京郊接仙的,更何况这接来的仙和她母子的命运息息相关,她又是实际上的六宫之主,不但人忙着筹备忙得脱不开身,心思也是始终活络着,期盼着——
侯爷,你若在天有灵,便保佑我们的儿子,实现我们的心愿吧。
因而,当天香公主和驸马冯绍民登门造访时,jú妃并不太想打起jīng神来应付他们。自她上次故意示弱之后没多久,yù仙就志得意满地告诉她说,天香公主已经不足为虑。
yù仙和她说完这番话没多久就开始准备动身前往燕山营地,她虽然不解因由,但她是不可能不把天香当回事的,只好勉qiáng着出来与二人一见。
只寒暄了几句,冯绍民就借口考教小皇子学业带着小皇子去了书房,留下jú妃和天香两个喝茶叙话。
茶刚刚注上,jú妃想着冯绍民方才离开时纤细的背影,问道:“公主怎么来找我了?”
天香低头专注地盯着热气蒸腾的茶水:“我此来,是为了告诉娘娘,yù仙赢不了我。”
jú妃手一抖,壶嘴歪到一边,jīng心采集的无根雪水洒了一片,她淡定地用布将水吸gān:“他当然赢不了你,我早就知道。”
“不,娘娘,你不知道,”天香缓声道,“你上次告诉我的事,其实父皇早就知道了。”
jú妃一怔,忽地笑了,把头别向一边:“公主这是在说什么呢?”
小皇子的血脉是难以举证查验的事qíng,天香不想和jú妃在此处打太极,便直白道:“娘娘,即便yù仙真的招来了太白金星,即便那太白金星认定了小皇子,父皇也不会立小皇子为太子。”
jú妃不抬头,仍是道:“太子当然是公主的哥哥,我的小皇子哪里有那资格。”
她仍是在绕,天香却是不急:“娘娘,你知道东方胜为什么会抛下一切跑去察哈尔打仗吗?”
jú妃手里动作一顿——这确实是令她费解的一件事。
天香道:“因为他看清了形势,知道小皇子身份已泄,他无法左右我父皇的意志。这才想用自己的战功,替他的父亲保下小皇子一条命。”天香神色郑重地继续说道:“他临走前,嘱托我,保住小皇子。”
jú妃面色凝滞了片刻,忽地苦笑道:“若他真的知道了,又怎么会忍着这么大一顶绿帽子?”
天香自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她仍是不疾不徐道:“不论娘娘如何看待我父皇,我父皇是极为爱重娘娘的。你若是不信,不妨去我父皇的御书房里看一看,把那一妇一幼的泥人拿出来看看,里面可是藏了什么东西。”
jú妃是知道皇帝御书房里的泥人的,她也曾在奉茶之际悄悄地拿出那泥人观看摩挲,知道那里面的一妇一幼正是她和小皇子。她见天香说得井然有条,不由得已经信了七八成。
jú妃蓦地觉得心里一空,感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去了。
一直以来心心念念想要做成的事,真的就从一开始就只是不可能实现的诞妄吗?
是的,当然是诞妄,纵然太子有再多错处,哪怕是被扣上染指帝妃的名头,皇帝对太子都从未放弃过。
她想起王公公那意有所指的话来:父慈子孝,人伦天xing。
jú妃凄然一笑,哀声道:“公主,我不知该如何自处了,请公主明示。”
天香定定看着她,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青瓷小瓶来,她缓声道:“娘娘,这是一颗,后悔药。”
jú妃盯着那小瓷瓶,怔怔问道:“公主,若我死了,你能保住小皇子的命吗?”
天香摇头:“我怎么会害娘娘。娘娘不要多想,小皇子长大成人,还需要你这个母亲。”
jú妃讶然。
她难以置信:“我真的,能看到小皇子长大吗?”
天香道:“娘娘放心,不管发生了什么事qíng,你仍是我父皇的女人,是小皇子的母亲,是虽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尊的jú妃娘娘。你会看到小皇子长大成人,看到他成家立业,长成一个经天纬地的好男儿。”
jú妃拈起那瓷瓶来,神色微动:“子女身上,往往都寄托了父母辈一些难以实现的心愿。若是有些qíng缘难以圆满,就只能放在心中,好好养儿育女……兴许一不小心,能养出一个像他的孩子来,”jú妃凄然道,“那我这一生,也就值得了。我不指望皇儿有多么大的功业,只盼着他能跳出这争斗的牢笼,快快乐乐地度过此生。”
她拔开那瓶塞,将里面的丸药倒入口中,眼角划过一滴清泪。
书房里,冯素贞正陪着小皇子打双陆。此次进宫,天香给她的任务就是带着小皇子到书房去“玩”。
冯素贞一丝不苟毫不放水地赢了小皇子三盘,直看到小皇子的小脸皱了起来,才哈哈一笑放开了棋盘:“好了,不玩了。我们去读书吧。”
小皇子委屈巴巴地扬起小脸:“姐夫,小花儿好久没进宫陪我玩了,天香姐姐什么时候带她进宫来啊?”
“皇儿不能见天只知道玩耍,要好好读书才是。”jú妃的声音忽然响起。
见jú妃和天香一道进了书房,冯素贞朝着二人微微欠身施礼,jú妃退了一步,恭谨地向她还礼,冯素贞有些意外,微微避开了。
小皇子扯着jú妃的裙摆道:“母妃,我们不是要去燕山吗?就带着小花儿一起去吧!”
jú妃摇了摇头,淡淡道:“不,皇儿,我们不去燕山。祭天是皇帝和太子的事,我们只要留在宫里就是了。”
小皇子顿感奇怪:“怎么不去了?母妃你不是准备了好久吗?还说皇儿可以去那边骑大马,住帐篷!”
jú妃耐心道:“那地方有什么好去的。皇儿不要只想着好玩,这一去一回,耽误的功课怎么补上?何况冬至yīn阳相jiāo,万一染了风寒撞了邪怎生是好?”
小皇子有些慌,连忙跑去抱着天香的腿,眼神里都是祈求。
天香摸了摸小皇子的头,回给他一个无奈又愧疚的笑。
jú妃的声音淡淡的:“我即刻就去和皇上禀明,我们留在宫里,不会随驾去燕山。”说罢,她退了一步,让出门来:“公主回宫虽是回娘家,但驸马毕竟是外男,久在臣妾处十分不妥,臣妾就不多留了。”说着,极为客气地把天香二人请了出去。
二人站在jú妃寝宫大门紧闭的门口,半晌没回过神来。
冯素贞忍不住问道:“你跟她说了什么,她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了?”她和jú妃碰面不多,却也知道她是个眉梢眼角都带着风qíng、又极有胆色的伶俐女子,怎么和天香聊了这么一会儿,就变成规矩刻板的庄嬷嬷了?
天香叹了口气,道:“我给她吃了忘qíng丹,只是,我也没想到她会变成这样……”
冯素贞蹙眉:“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昔日我中了yīn阳断魂散之际,老人家给我的药,不是解药,”天香上辈子吃过这药,是记得那感受的,她斟酌着词句道,“此药可以克制人的感qíng,让人忘却原先的qíng愫。老老实实接受自己本不愿接受的现状,不再为爱恨所苦。”
她难以将自己吃了这药之后的所有感受描述出来,那感觉,与其说是忘qíng,更像是看透一切之后的淡然。
“就如同耄耋之年的老妪,抱着孙儿,回忆自己儿时居然为了和邻居争抢一根糖葫芦而气得差点跳河时——的那种淡然,这种觉得世间任何qíng动都是无聊至极的淡然。”
冯素贞顺着天香的这个比方认认真真地揣摩了阵子,终于还是放弃了这个思路,若有所思道:“若是jú妃娘娘因此而遵循了这世间的道德律令的规训,收起了xingqíng,老老实实地做起了贤妻良母,对她而言,这未必是一件坏事。不过——”她话锋一转,“不过既是ròu体凡胎,忘qíng太难。古人云:太上忘qíng,最下不及qíng,qíng之所钟,正是我辈。”
是的,天香了然。前生的自己还是因为撞见了冯素贞和红嫣的“私qíng”而勃然大怒,伤心yù绝。可见,这忘qíng丹虽说能忘了前尘,却断不了qíng爱的念头,是多qíng人,到底还是要将一颗不安分的心落地生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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