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敏颓然无力,跌倒在地。
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母亲从自己幼时便散尽家财、遣尽奴仆,只母女二人带着个老仆妇艰难读日;为什么母亲从不许自己对外说自家姓杨,却还偷偷地让自己习学家传的箭法;为什么自记事起直到后来被杨烈所用,母亲带着自己搬了无数次家……
那么,杨烈是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你该感激杨烈,”柴麒在她头顶幽幽说道,“恐怕从你父亲被杀时起,杨灿就没想放过你们母女俩。尤其是你,杨灿想要斩草除根。这些年,想来还是杨烈派人保护你们母女不被杨灿的人所杀……他并非好心,不过是看中了你的能耐,长大后可以为他所用。”
柴麒见杨敏神魂出窍的模样,心内竟是一畅,又续道:“又或者,杨烈说不定还盼着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有朝一日,亲手杀了杨灿,倒替他清了篡位的障碍。谁承想,你原来是个最蠢笨的!不仅平白为他所用,作为他排除异己的杀人利器,且一直被蒙在鼓中这么多年尚不知内情……我若是你,和你母亲,早抹了脖子了……”
“住口!不许你说我母亲!”杨敏暴起,狠狠地瞪视着柴麒。
柴麒一凛,继而轻笑,“你倒在意你母亲……”
杨敏拧眉:难道你不在意你的母亲?
却被柴麒冷冷地瞪了一眼:“我没母亲!”
杨敏呆滞,眼睁睁看着她丢下落日弓,头也不回地走了,困惑不解。
柴麒往前走了几步,突地顿住,声音冰冷,说出的话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你比她有心。”
杨敏心中更是疑惑,霎时间,眼前白光一闪,“嗒”的一声轻响。一扭头,只见身后的树干上嵌着一只瓷白小瓶儿,竟是柴麒抛过来的。
这人何等内力?轻轻一抛,就能深入树干中!
杨敏诧异间,再一转头,那抹素白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耳边傲然不羁的话语依旧——
“内服伤药,早晚各一粒……别以为我放过了你!折磨得你比死还难受,我有的是法子!”
第80章 鸿沟
入夜。
重华殿殿脊上,韶华少女骑坐着。
她素色的五龙便服的衣角随着微风的吹拂徐徐飘摆,仿若一只初初学会飞翔的雏鸟,想要挣脱这世间所有的桎梏,尽情翱翔于青天碧水之间,可是任它如何挣扎,都挣不开那份羁绊。
宇文睿扬起小脸儿,痴痴地盯着天上的那轮圆月——
皎洁,圆润,就像她心中那个最最美好的人,和那最最美好的梦。
在这重华殿的殿顶,一切都可以看得比别处更清楚,然而,终究是隔着许多或实或虚、或隐或显的障碍。
她已经十五岁半了,稚子的模样渐渐离她远去,少女的美好曲线,从面部到身躯,都已初见端倪。她生得极好,肌肤不是深闺女子那般纯然的嫩滑白皙,而是泛着健康的浅麦色,这令她更有一股子寻常女子没有的英气。
皎白的冰轮洒下素洁的清辉,投射在她扬起的手腕上,更像是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遥遥望去,不似凡间。
宇文睿修长的手指划过掌中的箭杆,最后落在了那箭簇上——
四棱,浅浅的凹槽,最锋利处在月光下隐隐泛着寒意。
这支箭,正是昨夜杨敏穿过小内侍帽饰的那支;从头至尾,同她幼年时见过的害死皇兄宇文哲的那支并无二致。
已经七年了啊!
宇文睿记得清清楚楚,七年前的自己,信誓旦旦地对阿嫂说:一定要捉住害死皇兄的凶手!一定要替皇兄报仇!一定再不让阿嫂伤心难过!
可是,眼下,这三件事,无论哪一件,她都没有做到。
她央求阿嫂放走了杨敏。诚然,她心中另有打算,她亦相信敏姐姐的为人,更知道敏姐姐对皇兄的愧疚之情,恨不得死于自己之手才得解脱。
可是,她终究是当着阿嫂的面,放过了这个“杀夫仇人”!
彼时,阿嫂说:“皇帝当真要如此?”
阿嫂说:“皇帝当真另有打算?”
阿嫂说:“皇帝可知,这个人,做过什么?”
阿嫂把这支箭掷在了自己的面前,她什么都没说,亦是什么表情都没有。
宇文睿懂得。
她懂得阿嫂在质问自己——
无忧,难道你忘了这支箭了吗?
无忧,难道你忘了杀兄之仇了吗?
无忧,难道你当真不知这个人曾经用同样的一支箭杀死了你的皇兄吗?
她是皇帝,是已经亲政的大周帝国最最尊贵的那个人。
纵然是亲手教养她长大的嫂母,在她的臣民面前,也得顾忌着她帝王的尊严。
宇文睿知道,阿嫂是在顾全自己的脸面,帝王的、任性的脸面;而阿嫂赔上的,则是一颗受伤的心。
景砚根本不等她回答,只抛下一句“皇帝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便好”,就转身走了。
那一刻,宇文睿觉得那婀娜的身影、那不盈一握的倩腰,竟是无比的孤寂与凄凉。
迎着月光,宇文睿看着掌中的箭矢,她忖度着阿嫂内心的所思所想。
阿嫂定然认为自己是存着私心的吧?
不错。是私心。
然而,这份私心在阿嫂眼中是怎样的?
是认为自己倾心于敏姐姐而不忍伤她性命吗?或者,阿嫂会认为,自己以不杀其为条件,让敏姐姐成为了在北郑的眼线,为己所用?
宇文睿倏的攥紧箭杆。
为兄报仇,这是再符合道义不过的事。
“道义”二字,是她从小便向往,如今也尊崇的字眼。
可是,长大之后的她,此时才明白:纠纠葛葛的人事,斑驳杂乱的人心,无论哪一样都比那纯然而近乎无色的“道义”复杂得多。
她才十五岁,她的心已经驳杂得令她自己都不敢坦然真实地面对了。
自从在山洞中,听了那个“皇兄变皇姐”的故事,宇文睿就好想拉着阿嫂问问她:“你难道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她被隐瞒了七年,且母后和阿嫂还打算一直对自己隐瞒下去。宇文睿才知道,自己哪里是什么大周的第二个女皇帝?在她之前,她的皇兄,不,皇姐,早已经实践过了。只不过,是以男子的身份。
长久的疑惑,就这样被揭开了谜底。
宇文睿初初确定皇兄是女子之身的狂喜,渐渐被更深一层的忧虑所代替:皇兄是女子,阿嫂就会喜欢自己这个女子了?难道因为自己也是女帝,阿嫂就会将对皇兄的一腔心思转到自己的身上?难道那些“曾经沧海难为水”“十年生死两茫茫”什么的,都是老学究们说着玩儿的?
宇文睿越想,越觉得自己前途渺茫。
申全可没她这份对月叹惋的风雅心思,他心里火烧火燎着呢!
这祖宗坐在殿脊上有一个多时辰了!
她是皇帝,这江山都是她的,她要坐哪儿,谁又敢真计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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