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砚压低声音,却是不容置疑的反诘:“那么,在柴姑娘的心中,令师与外面那位,孰轻孰重?”
柴麒的身形不禁一晃,眼中划过厉芒——
长久以来,一直被她刻意忽视的情愫,就这样被景砚撕开在眼前。师父与杨敏,清冷、淡然类似,连眉眼间对人世的疏离、连惯常穿的青衫都是那般的相似,可是她们……她们……
柴麒的胸口胀痛。
凡事啊,我们在谈论别人的时候,往往能够侃侃而谈,可一旦落于自己的身上,滋味就不那么好受了。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
“你别忘了,睿儿的命还是杨敏救的!”柴麒低声提醒景砚,透着不耐。
“哀家亦记得,哀家的夫君也是她害死的!”景砚冷冷回道,“那可是你的亲姐姐!”
“你!”柴麒怒视她,“我在襁褓中,就险些被段文鸳害死!若我记得不错,她还是你的亲姨母!”
景砚被噎住。
这一笔笔乱账啊,还真是,算不清楚了。
一扇木门外,杨敏听得清清楚楚,她颓然垂头,盯着自己的靴尖,油灯灭了也浑然不觉。
第169章 赎罪
北郑京城。
禁宫中。
小皇帝杨佑伏在案上奋笔疾书,写得极是投入,竟浑然忽略了殿中已有生人闯了进来。而服侍他的诸宫女内监无不低垂着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鞋尖前的地砖内,皆都假装没有看到闯进来的那个人。
“陛下在做什么!”
厉声的质问,恰似一个闷雷,炸响在小皇帝杨佑的头顶上,他被吓得手一哆嗦,一支紫毫掉落在了纸面上,很快便洇成一大团墨迹。
杨佑惶然抬头,目光呆滞地盯着大步向他走来的高拔魁梧的中年男子,一时间,他被惊得话都说不出了,唯有簌簌发抖的幼小身躯和霎时间惨白了的嘴唇,暴露了他此时心中难以形容的恐惧之感。
战腾一身的王爷服色,腰间的玉带上悬着三尺青锋。身带利器入禁宫,遍观北郑朝野,再也寻不到第二个人了。可即便他僭越至这等地步,也是无人敢置喙半句的。
见小皇帝满面的恐慌脸色,战腾心中不屑地哼了哼:杨家的皇帝,还真是一辈不如一辈!都不如周廷那个小女帝,至少还有几分胆气。
他这般想着,迈大步来到小皇帝的书案前,劈手抓过了上面写了两行字的书信。
杨佑因着他这个动作,惊呼一声,甚至连斥责的话都不敢说出半句来,只有怔怔地看着那张可怜兮兮带着墨团的信纸落于贼手,他的身体抖得愈发厉害了。
战腾更加瞧不起他,嘴角轻蔑地勾了勾,目光又转回到手中的信纸上。只看了两眼——
“啪!”
那张信纸就被他恶狠狠地拍回到了书案上,书案上的奏折、笔墨纸砚诸般物事都随之颤了两颤。扣在信纸上的,是战腾骨节分明的大手。
“陛下想投降逆周吗?”战腾的话音不高,却阴森森的瘆人。
杨佑快要被他吓死了,恨不得自己这一刻压根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他不敢回答战腾的话,他看到战腾的另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腰间佩剑的剑柄上。他更不敢抬起头来看战腾的脸,他怕,怕极。
“我大郑将士在前方浴血奋战!我儿战宇为陛下不惜性命抵御强敌!陛下却私下里做出这等令人寒心之事!”战腾义正言辞地怒斥小皇帝的无情无义。
杨佑只觉这话听着无比刺耳,一个无视君上、意图谋权篡位的奸臣竟然在这里信誓旦旦地斥责起自己来了!怎么就这么冠冕堂皇!脸呢!还要不要了?
杨佑虽然年纪幼小,可他怎么说也是皇家出身,又是处在九五之尊的位置上,他深恨战腾奸佞,又无能为力,此刻被他这般说,怎能忍耐得下去?他也顾不得害怕了,拧着一对小眉毛,一双眼睛快要喷出火来,他仰着脸怒视着战腾高大的身躯。
“朕是皇帝!大郑的江山都是朕的!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放屁!”战腾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语,出口的粗鲁莫说顾及什么君臣之礼了,就是对待寻常的孩童怕也不至于如此吧。
杨佑的小脸由苍白而铁青,又被他无礼的粗语气得涨红泛紫,小小的身躯抖得厉害:他是皇帝!这个贼臣,竟敢骂他!
战腾的眼中划过一道凶光,“没有孤推你登基,你什么都不是!没有孤父子替你维护这江山,大郑早被逆周灭了!你不说感激孤的恩义,却在这里偷偷摸摸地写信给逆周,要投降!孤……”
战腾说得兴起,不由得手按剑柄更近前了半步,如一面黑黝黝的高墙,挡住了杨佑眼前所有的光亮。
而周围侍立的人等,竟如木雕泥塑一般没有分毫反应。
“大长公主驾到!”殿外,内监尖利的高喝声打破了殿内的局面。
战腾恍然一瞬,醒过神来,逼近杨佑的高大身躯后退了些,面上的神情也平静了许多。
他心里清楚得很,眼下并不是取而代之的好时机。郑军与周军相持不下,须得利用这个机会好生树立战家的威名,使得战家成为拯救大郑百姓的英雄。如此,日后代杨郑而登大位,才是顺理成章的事。否则,尚未如何呢,先失了天下人心,绝非智者所为。
他如此想着,便觉这小小的皇帝纵然有投降周廷之心,凭自己在前朝后宫安插下的耳目,难道还能让这小东西得逞了去?
哼!且由着他多活些时日,将来终有一天要料理了他!
战腾暗嗤一声,脸上现出恭敬的神色来。他先是袖着手,将之前夺下的杨佑的书信悄悄地藏入袖袋之中。紧接着,他转过身,迎着疾步入殿的杨熙欠了欠身:“老臣见过大长公主殿下!”
杨熙目光凝了凝,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并不理会他,而是快步来到杨佑的面前,唤了句“陛下”,眉宇间才透出些暖意来。
杨佑听到“大长公主驾到”的一刻,心神顿觉一松,继而强烈的委屈感涌上了心头,更像是找到了依靠的孩子。他通红着眼眶扑到杨熙的怀里,可怜巴巴地喃道:“姑姑……”
之前殿中发生的一切,杨熙在殿外隐约听到了。她一方面憎恨战腾的奸佞跋扈;一方面凄苦于堂堂大郑天子被臣下欺侮若此,阖宫的下人竟是连半点反应都没有,当真天要亡大郑吗?
杨熙冷着面孔,从怀中扯出杨佑小小的身体,把他按回到书案后独属于皇帝的座位上。
杨佑本想在姑姑这里寻些安慰,却不料被姑姑无视了,心中愈发的委屈。可他素来知道这位姑姑淡漠的性子的,不敢造次,只好偎进座位内,惨兮兮地瞧着杨熙。
杨熙扫视殿内一周,目光最终落在战腾的脸上,凉森森道:“你们都下去吧!本宫与陛下有话要说。”
这话虽是对着宫人们说的,战腾却清楚是针对自己的。
他冲着杨熙和小皇帝拱了拱手,“那老臣告退了!”
他倒是不怕这姑侄二人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左不过是笼中的鸟,就算是大长公主又能如何?还怕他们翻了天不成?且任由她去安慰那小娃娃吧!孤多得是事情要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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