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世铎睨她一眼,眼风又划过桌上的那本《山川略志》,半晌,缓言道:“你不喜读《通鉴》?”
云睿微怔,纠结一番,还是打算实话实说:“倒不是十分不喜读……”
“那是什么?”
“孩儿、孩儿只是觉得那《通鉴》里的故事离孩儿过的日子太过遥远了……”云睿说罢,低下头不敢看老父的眼睛。
故事?
云世铎的胡子快被她气得翘起来。
“那是历朝治国理政的史实,诸般功过教训最是启迪人心的,怎么倒成了‘故事’了!”
云睿自知失言,吐了吐舌头。
云世铎又道:“学些古圣先贤的事迹,知道些前朝败落的教训,不好吗?”
云睿垂在裤侧的小手掌不由得捏紧,她壮着胆子迎上父亲的脸:“可是、可是孩儿不喜那些啊!”
“你喜什么?”云世铎大皱其眉。
见父亲皱眉,云睿又心虚了,吞吞吐吐地道:“孩儿……孩儿喜欢、喜欢像师父那样……”
“师父?”云世铎呼吸一窒,脑中浮现出那人卓然孤标的身影,还有那张倾城冷然的脸。
云睿提到师父,立时来了兴致,在胸前捏紧了小拳头,抿着唇,一脸的向往:“像师父那样行侠仗义、快意江湖,那才叫逍遥!才不负此生!”
她说着,眼光不由得瞥向墙侧的宝剑。那是师父所赠。师父说,等自己长大了,还要送自己一柄“大人用的宝剑”。
云世铎越听越心惊,又惊又怕——
这孩子是何等的出身?怎么能走那条路?
不不不,不是出身的问题。若论出身,当年紫阳真人以皇太女身份,不也……
关键之处在于,这孩子是那人唯一的骨血,自己当年满口应承下来,怎能失了信义?若是由着这孩子流落江湖,将来九泉之下,自己又有何颜面再见故人?
云世铎想得清楚,遂正色道:“你且坐下。”
云睿知道父亲又要教导自己,大感头疼,又不敢忤逆了他,只好勉强搭在椅边坐了,一颗心早已经飘到那本《山川略志》上了——
刚看到书中提到“紫阳真人钟鸣山遇白蟒”,下文如何啊?太想知道了!
云世铎见她抓心挠肝的模样,便知道心不属此,心底颇为无奈。
“阿睿,你可知为父为何偏偏让你苦读《通鉴》?”
云睿摇了摇头:“孩儿不知。孩儿是女子,做不得官,入不得仕,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父亲不教孩儿稼穑居家,就像阿姐那般,又不喜孩儿舞枪弄棒……”
她说着抿了抿唇:“孩儿着实不懂……”
云世铎岂会听不出她话语中的怨意?
“为父要你如此,皆是因为……因为你的身世……”
“身世?”云睿不解地瞪圆了眼睛。
云世铎暗自摇头,八年了,终究要说出口了吗?
“不错,你的身世也该让你知晓了。”
云睿呆住,这一瞬,她有种想要逃走的冲动——
可不可以不听?
她不想知道什么“身世”,她只想这般无忧无虑地过日子,只想逍遥自在地活着……
然而,强烈的意识又牵扯着她的脚跟,让她无法挪动一毫。
“本朝年录,你是读过的,”云世铎顿了顿,又道,“孝怀太子之事,你该当知道吧?”
云睿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儿。
“你可知孝怀太子是何人?”思及故人,云世铎的声音黯淡下去。
云睿用力呼吸,才不至于让刚刚在脑中冒出的念头压抑得窒息了。
她抖着声音道:“孝怀、孝怀太子是……是武宗皇帝的长子,当年巫蛊之祸……无端、无端受了牵连……”
云世铎眼中精光一闪:“不错!你可知他是你什么人?”
云睿的心跳停止了,意识快要被压抑得消失,只有云世铎飘飘渺渺的声音在她耳边一遍遍地回荡——
“他是你的亲生父亲……”
第3章 逃跑
“我、我怎会是孝怀太子的……”云睿慌得手足无措,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女儿”两个字。
她是云睿,她姓云,她是云家的次女,她的父亲是刑部七品从事云世铎,她的亲姐姐是云素君,她如何就成了已经作古的孝怀太子的……女儿了?那她岂不是要姓宇文了?国姓啊!
云世铎眼见她一张小脸顷刻间没了血色,心下也是不忍——
让个八岁的娃娃须臾间接受自己意想不到的身世,确是太过残忍了些。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长兄已将诸般成破厉害讲得清清楚楚,那位贵人亦是心意决绝……
云世铎怜惜地看着云睿: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便要担起这等重担……
可他转念间忆起故友昔日风采,想到终于可以续写那人往昔的荣光,云世铎又是欣慰,又是激动。
“阿睿……”云世铎抑不住激荡的情绪,厚实的手掌按在云睿小小的肩膀上。
云睿无措地抬头看着他。
常言道“子随母,女随父”,这副晶亮眸子,还有这剑眉、这薄唇,俨然便是孝怀太子再世。
云世铎想着,顿觉老怀大畅:“你是德光的骨血,此事千真万确!”
“德光……”云睿蹙眉不解。
“你父名讳上德下光,朴质端方,是第一等的谦谦君子。他幼承庭训,最喜读书,颇具谋略,一向为武宗皇帝所爱。无奈因着一件琐事仗义执言遭了小人的憎恨,加之武宗晚年间疑心愈重,以致被佞臣挑拨酿成‘巫蛊之祸’,你祖母任皇后苦劝无果,反被武宗皇帝赐死。你父亲被疑心谋逆,不仅被夺了嫡位,阖府上下更被武宗皇帝打入死囚牢。若非诸臣工拼死哀求,你全家早被斩首示众了……”
这些往事,云睿早在本朝年录中读到过。彼时不过是当做茶余饭后的乐子读的,却不想这般透着血腥与无奈的故事竟然和自己关联得如此紧密。
云睿的一颗心沉了下去。她不喜自己的身世是这样的——
姓宇文又如何?孝怀太子唯一的骨血又如何?还不是讲来如泣如血?还不是让听者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云世铎还在回忆中无法自拔:“你父亲虽然保住了性命,却再无了往日的风采,抽筋拔骨般颓然。我那时刚入刑部,做了文书,在大牢里历练。我同情你父亲的遭遇,又敬服他的人品,一段日子相处下来,遂成莫逆之交。”
云睿默然听着,脑中则不安分地做着另一番盘算。
“后来武宗驾崩,仁宗皇帝理所当然地继承大统。他念及你父无辜,又出于兄弟情义,即使更改不了先帝既定的罪名,也不忍心看你父在狱中受苦,于是以初初登基大赦天下为名,放你全家出狱。却不知什么缘故,并没恢复你父亲的宗族身份,还派人将你全家圈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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