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举头三尺有神明啊,以后千万别做亏心事。”
她能够感受到自己面上的温度在一点一点地褪去,不只是面上,她周身的温度都失去了,厚重的披风不能遮蔽丝毫寒冷,那种寒是从骨子里钻出来的。她僵硬地站在原地,脑内嗡嗡作响,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仿佛大脑放弃了思考,也拒绝去相信大人们所说的话。
就在此时,无涯无意中回头,猛然看到了站在后方的她,登时惊呼:
“三娘?!”
仆役们的议论因着她的这一声惊呼霎时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面现惊惶神色,呆呆地望着她们周身苍白若纸的三小娘子。
“三娘!您什么时候来的,这天这么冷,您还病着呢,无涯送您回去!”无涯几乎是扑到了她身侧,拥住她,就要将她往内院带去。
“无涯……去备车,我要去……”她低声呢喃着,僵在原地一动未动,无涯竟然未能拉动她。
“三娘……”无涯手足无措,泪水在眼中打转。
“去备车,我要去……镇国公主府。”她重复道。
“可是,郎主临走时吩咐过,今日您绝对不允许出门的。”张九龄凌晨时分接到太平公主府大火噩耗后,没多久就被召入宫中,至今未归。临走时特意吩咐过府内的下人,绝对不允许三娘子出门,也不要告知她太平公主府的事。哪里晓得,三娘子会提早被噩梦惊醒,独自跑了出来,听到了所有的消息。
“去备车,去备车……”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有几个下人前来劝说,她全然不听。如果没有人能听进去她的话,那么她就自己去。她拨开人群,踉踉跄跄往前门走去。
“三娘!三娘!”无涯哭喊着死命拉住她,“您还没有更衣洗漱,还未用朝食,怎能就此出门啊?哪怕多穿上几件衣服罢。”
正拉扯间,正院内走出一名白衣胜雪的美妇人,她一出现,张若菡顿住了脚步,无涯也不敢再吵闹,啜泣着立在一旁。张若菡周身颤抖着,披在肩上的斗篷也歪了,她却也不去整理,一头青丝散乱,形容狼狈,却依旧美得惊心。十二岁的年纪,已然清隽秀美若仙境白莲,只是白莲不堪寒风摧残,破碎凋零时所展现出来的美,无疑让人心底凄惶。
美妇人上前,为她裹紧披风,系牢束带,理了理她的长发,抚着她冰冷的面庞,将她揽入怀中。
“母亲……”张若菡呢喃呼唤。
“我的好孩儿,你要去便去罢,母亲陪你去。”
两刻钟后,张若菡洗漱更衣完毕,迅速上了车。母亲已然在车上等她了。她们的马车穿越街道坊市,向着太平公主府所在的长乐坊行去。长乐坊距离大明宫不远,就在丹凤大道东侧翊善坊的东面。马车走到坊外时就被禁军金吾卫拦下,长乐坊暂时被封锁,闲杂人等不允许入内。母亲出示了张九龄的腰牌,秘书省左拾遗令,然而金吾卫并不认。正不知如何是好间,恰好遇见一位金吾卫副统领,此人是父亲好友,见到张氏母女齐至,想起张家与太平公主府的渊源,便从宽放行,张氏马车才得以入得长乐坊内。
马车停在了太平公主府焦黑的阙门前,张若菡让母亲留在车内,自己与无涯下了车。占地半个坊,金碧辉煌的镇国公主府,已然是一片焦土。焦黑的高大阙楼,无声地望着下方那个一席白衣的女孩,仿佛无言诉说遭受的痛苦。刺鼻的烟熏还在弥漫,火扑救了许久,尚还有余烬。
张若菡站在阙楼前,默然仰望,眸中布满了难以置信。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昨日还好好的公主府,为何今日会变成这副模样。
远处,正有兵士不断从焦黑的废墟之中挖出烧焦的死尸,他们用担架抬着,堆上车,一具又一具,仿佛他们从来不是人,只是一块块烤熟的肉。她没能迈开步子上前去辨认那些焦尸,但她不看也知道,那不会是赤糸,赤糸的体型没有那么大。
赤糸,也不会死。
她不会死的,她怎么会就这样走了?对了,她说过,她昨夜要偷偷溜出去玩的,她定是偷溜出去了。她一定躲过了大火,她一定没事的。
可是……她的家没了,她的父母亲没了……还有琴奴……那孩子还在吗?所有的一切都没了,即便她还活着,她该怎么办呢?
还有我呢,哪怕她什么都没了,我也会照顾好她的,以后就让她……让她住在我家,住在我身边……
张若菡,你何时变得这般自私?你考虑过她失去一切的心情吗?
何况,她在哪里呢?赤糸?
“无涯,她在哪儿?”她不由得问出了口。
无涯缓缓捂住了唇,无声流泪。
她双腿一软,缓缓跪在了阙楼前。她呆呆地望着废墟上空缓缓上升的青烟,脑海里一片浆糊。时而试图说服自己赤糸还活着,时而又惊惶赤糸失去了一切该怎么办,随后又为自己的自私所不齿,最后她重归迷茫,她不知道,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缠着她粘着她的红衣人儿在何方。
无涯一面抽泣,一面想将她扶起,奈何她却跪在地上,身躯瘫软,根本起不来。地面上被沾染着炭火余灰的污黑脏水染湿了她的靴沿,在她跪下后,又彻底脏了她雪白的衣裙。无涯没有办法扶起三娘,于是她也跪了下来,陪三娘跪着。
52书库推荐浏览: 书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