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年双沈分家的这件事里,最伤害望舒郎的,无疑是她的家族放弃了他。尤其伤害到他的是那位他敬爱有加的家主,家主从头至尾的选择,都让他心寒。她未曾替望舒郎争取过,最终只是妥协再妥协,以至于亲手将望舒郎绑缚到仇家门下鞭笞谢罪,这无疑是莫大的羞辱。
一个家族,就该是族内子弟的保护屏障。当时尹氏刚出山,无从立足,弱小又无助,那种无力感,确实让人无奈。望舒郎显然有错,可他的错,真的值得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吗?爱一个人有错吗?张若菡觉得,他错在了过于高估了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也高估了这个世道其他人的善心。他还没脱离蜀中大山内的习惯,不知道约束自己,不知道权衡利害。一切都是任性妄为,以为这世道还是大山内的桃花源,以为族内长辈总会宠着他,护着他。可一旦融入了这个世道,又怎么能不被这个世道的游戏规则所束缚呢?他是保全家族的牺牲品,而牺牲在大多数时候都是极度残忍的。尹氏的抛弃,对他来说,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有这样的仇恨反噬,其实并不奇怪。
“赤糸,在我看来,望舒郎之事是尹氏融入红尘后得到的第一个血的教训,这件事给尹氏上了深刻的一课,告诉这个从大山中走出来的家族,该如何为人处世,教训族中子弟,该如何谦逊自守,低调为人。”
张若菡的话,让沈绥一夜辗转难眠。
今日她又寻了师尊司马承祯谈。司马承祯温和地笑着,睿智洞火的双眸看透世事,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道:
“三娘子说得没错,就是这么一个道理。其实这个道理,你也明白,只是你毕竟与三娘子立场不同,你是尹氏子弟,所以你不愿承认罢了。你与琴奴,是尹氏仅剩的血脉,传承振兴你们的家族,是你二人肩头的重担,为此你们能够付出一切。家族蒙受的血海深仇,你们必要洗清,家族在你们心目中是崇高的,因而你接受不了自己家族曾经拥有的污点。但是伯昭啊,人无完人,家族也一样,哪里有完美无缺的家族呢?尤其在家族弱小之时,可悲可叹之事太多。”
沈绥一时无言,眸中有着浓浓的哀叹。
“伯昭啊,其实三娘子还忽略了一点,望舒郎的仇恨,在我看来并不是单一的,而是双重的。”
“此话怎讲?”
“这世界毕竟男女有别啊,你的家族血脉特性,就在于女子可使女子受孕。在你的家族血脉传承中,男子血脉继承者,只是血脉的携带者,作用只是将血脉传下去。他们其实与一般男子无异,这个特殊的血脉,并没有给家族中的男子带来多么大的特殊之处。然而,他们与女性家族成员一样,有着守护这个血脉的责任在身上。
望舒郎的悲剧,关键就在于尹氏不得不维护自己的血脉。如若不是尹氏血脉之特殊,或许当初望舒郎与舒窈娘子的孩子就被打掉了,也就没有了后来那么多苛刻的条件,望舒郎或许也不会被绑缚到仇家门口鞭笞。当年章氏之所以这般羞辱吴兴沈氏,就是因为本来要嫁给他们的清白女子,却为他人生下了孩子,这是他们不能接受的。吴兴沈氏保全这个孩子,在章氏看来就是对自己的羞辱。因而他们才会要求羞辱这个孩子的父亲,以及孩子父亲所在的家族。
不巧的是,当年的尹氏家主,恰恰好就是一位女家主。在望舒郎看来,这当中或许还夹杂着性别仇恨。他痛恨自己身上的血脉,他认为是家族中的女子为了保全她们自己的特殊,而牺牲了家族中的男性。尹氏一门之中,一直都是女尊男卑的状态,大山之中或许不以为意。可我想,在尹氏融入尘世后,在那么多子弟看到外界男尊女卑的常态后,有这样的心理,或许是无法避免的。”
“怎么会这样……”沈绥心痛非常,甚至觉得难以接受。她是尹氏的女性成员,还是血脉继承者,若放在当年的家族中,她地位是很高的。她确实没有办法体会家族中男性的感受。
父亲……您是怎么想的?她忽而想起了她故去十八年的父亲尹域。可她相信,她的父亲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一定没有。
“伯昭啊,这就是现实,这就是人性啊。一个大山中的特殊家族,与尘世格格不入,在融入外界的过程中,必然要经历极为难熬又痛苦的蜕变。好在,尹氏扛住了。只是,最开始的血的教训,却留下了隐患。
这个故事在我心头萦绕很多很多年了,我时常会想起这个故事,也会反复体味当年望舒郎的心境。他在赴死之前,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揣摩了很多年,唯一能说得清的,是他自己也相当矛盾。他对家族的仇恨是必然有的,愤怒也必然溢满了胸腔,可他依旧下不了决心真正去毁灭他的家族。”
沈绥一怔,随即她反应过来,点点头道:
“确实,否则他就不会自裁,留下那样一个开启几率渺茫的机关长命锁给自己的儿子。他完全可以活下来,自己寻谋复仇,自己完不成,还可以教导自己的儿子完成。如此迂回的方式,大概就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
“是啊,鸾凰尹氏,是天道孕育而生,也当由天道决定这个血脉是否该消亡。这就是望舒郎内心的决定,他所做的只是埋下了一粒种子。天道让他的儿子发现了机关长命锁,并破解密码,看到了其内的密信。这还不够,天道还要决定他的儿子,是否真的会替他完成复仇。这当中一步出了差错,都不会带来复仇的结果。几率太渺茫了,或许他内心深处也会想,就让这封密信藏在长命锁中,再也不要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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