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若菡没有说话,她只是打开了梳妆台上的妆奁,从夹层中取出一枚晶莹的于阗宝玉,那宝玉正面雕刻着弥勒未来佛,反面刻着“赤糸”两个篆字。她纤长的手指摩挲着宝玉,指腹划过“赤糸”二字,轻声道:
“我心悦她,也只愿她心悦我。我不求他人之情,也再无心血可分。”
***
出行第六日,也就是正月三十,大雨转阴。午间,沈绥、裴耀卿与刘玉成见到了武廷芳。武廷芳可以说是整个大唐最大的木材商人,当然,他本就出身并州武氏,与武皇是本家。这木材生意是祖上所传,如今,都是他在打理。
裴耀卿与刘玉成都很惊讶,他们没想到,愿意载他们一程的,居然是这位武廷芳。此人在长安城也是有名气的,尤其是裴耀卿,与他其实也有几面之缘。这些年,长安城里兴修兴庆宫,也都是这位武廷芳在提供和调度木材。他在朝廷中也有一个从七品的官职,可谓是官商的典型代表。
武廷芳此次要前往利州采买木材,然后要转运到与吐蕃的战事前线。不久前,她才在洛阳城出手了一大批木材,带着他的大批运船南下。对于全国的航道,他都很熟悉,与各个世家大族也建立有良好的关系,此人八面玲珑,生意做得很大,如今武氏式微,全都靠他赚来的财富维持着往日奢靡的生活。
昨日张若菡走后,裴耀卿、刘玉成与沈绥有过一番讨论,主要的论题就在于这行商与官路水道之间的关系。裴耀卿很感慨,虽然他自己是高官士人,但是他却很佩服商人,商人能做到他们这些官员做不到的事,虾有虾道,而这世上确实少不了商人,他们走南闯北,将物资运往各地,有了流通,才有发展。
但是刘玉成却嗤之以鼻,他的观念就是传统的观念,商人投机取巧,最爱耍滑头。他们是读书人,怎么能没点骨气,若整日如那些商人般,溜须拍马,唯利是图,官场何谈清风明月,有志向的官员又该如何为朝廷效力?
这话说得一旁的裴耀卿很尴尬,瞪了刘玉成一眼,因为他听说过沈绥沈缙兄弟俩也是继承了家族传承很多年的经营生意,虽然生意做得到底有多大,他不大清楚,但是好歹沈绥沈缙也是商人的一份子,刘玉成这般说,实在太不给沈绥沈缙兄弟俩面子了。
刘玉成不以为意,在他看来,沈绥沈缙与那些商人不同,他们本就是官宦世家子弟,做点小生意无伤大雅,那是为家族尽一份孝心。他们也没有不务正业成日里行商,沈缙就不提了,人家本就是残疾人。沈绥不是考了功名吗?证明人家是知道什么是正业的。与纯正的商人,是两回事。
沈绥觉得好笑,这双重标准,可真是立得毫无心碍啊。这就是当下官场,大多数官员的想法,也是圣人的想法。沈绥有时会想,若她真的不考功名,只与妹妹合力行商,再来执行自己的计划可行吗?怕是不行的,因为根本就不在一个圈内。商人削尖脑袋,也不能真正融入贵族官宦的圈子之中。
但是沈绥沈缙严格来说,也并非是商人,她们骨子里是贵族,贵族长年累月的传承刻进了她们的骨子里,是她们抹不去的。不论是行商,还是考功名为官,只不过为了一个目的,待一切真的尘埃落定,这些都是可以轻易放弃的。
那种灵魂中的清高,是她们永远无法摆脱的刻印。
午宴借用了归雁驿的宴会厅,裴耀卿自掏腰包,宴请武廷芳。武廷芳并非是想象中那般油滑猥琐之人,他高大健壮,蓄着短髭,浓眉深目,眸光炯炯。举止风度皆为上品,饱读诗书,口才绝佳,裴耀卿与刘玉成都为之倾倒,连声赞叹。沈绥全程淡笑陪席,也不多话,只与武廷芳有过两次眼神交流。
午宴过后,一行人坐在偏厅饮茶休憩,仆人们已经开始收拾行李,过不多久,他们就要再次启程。
待一切准备妥当,一行人上车上马,驰出归雁驿,一路向渡口而去。张若菡的马车换成了四面有着坚实车厢壁的双轮马车,车内宽敞舒适,车厢与车轮连接处还装有减震弹簧。这种车是沈绥改装后普遍用于所有归雁驿的,也是归雁驿中最好的马车,一般的租客都舍不得钱子来租。
归雁驿就在骆水边,走出没多久就可见。阴云十里,河道已在眼前。凉风浮动沈绥幞头后垂下的丝带,她骑在马上,遥望远方,就见并不算特别宽阔的河面上,停着七艘运输用的大船,这些大船有着宽阔平整的甲板,方便堆砌货物。不过此刻,其上空空如也,正待前往利州再堆满。
“惭愧,运输船简陋,怕是要怠慢诸位贵客。”武廷芳说道。
“无碍,有船可乘,又怎能矫那劳什子情。我等风餐露宿奔波,什么苦吃不得。”裴耀卿骑在马上笑道。
不多时,车马队便沿着岸边架起的栈板上到船上。河上湿气重,透着一股腥气,风大且凉,吹得人并不舒适。沈绥倒是很喜欢这风,扬帆正好。她站在船头,望着不远处停靠的那些渡船,嘴角流露出冷笑。
武廷芳指挥着水手们将马匹马车迁至船尾锁好,避免因为船只颠簸在甲板上左右乱晃。忙完此事,他又请诸位贵客至船舱中休息。沈绥落在最后,至船舱入口处,武廷芳向她一揖,道:
“门主,一直未来得及与您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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