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啊。。。”姜希峻仰起头来,看着车厢顶部,长长出一口气。
有的事情,不能让你知道。
汽笛一响,月台退出视野,人总是走在对出发后知后觉的路上。
而温热的广州,王霁月在叔父家里,脱了鞋倚在卧榻上看书,倒有几分西洋油画中的美女风情。她行将毕业,最后一个学期主要是实习,她实习又先于别人做完了,最后一个学期竟然没有课只剩下一篇论文。于是便可不着急回去,滞留广州休息。面上这么说,实际上也不是没有同学回去的,只是她不想—不论是修女们刻意的白眼或善意的好奇,她都不想面对。而且她不想面对寝室里厚厚一沓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的姜希婕的信,整幢宿舍楼的气氛都因此变得压抑,整个香港都压抑,她不想去。
总是走着走着就走进了进退维谷的境地。一门心思逃到岭南来,如今逃无可逃了。过年之前,她尤其好好盘算了一下毕业之后几个可能的去向:想继续在岭南盘桓的话,留校任教是不二选择,问题她由于上进心在抵港之后怠懒了,成绩反而没有那么优秀,客观条件上只怕有点悬;主观意愿上她也厌恶学校里白人小团体的沉闷压抑,知道自己是融入不进去的;若是要正式谋一个教书为生的差事,开始实现她的人生理想,那么回上海再好不过—女中就给她来过信,杨锡珍也真是爱死她了。可是真要她回去,她得面对姜希婕啊。
那些信看来让人无比伤心,伤心得她都觉得自己应该去跳珠江谢罪。姜希婕在信里先是继续表白,而后道歉,最开始只字不提对自己不告而别欺骗她的愤怒不快;过了俩月估计是因为自己一点消息都没有就开始着急,有时一整封信都是道歉的内容,她像只失去栖息地的小鹿,期期艾艾地说,你可以恨我怨我,可以打我骂我,只是请你不要不理我,不要不联系我,不要把我赶走。
不要把我赶走,让我留在你领地边缘好不好?我只想看看你,我只想看看你。
她说,往后你不接受我也无妨,你在心里怎样怨怼都可以,只是请你要恨都恨我,千万不要觉得这有你的责任—她是这样了解自己,明白自己凡事都会先找自己的原因—你就恨我好了,责任应该都由我来承担,这样你就会好过了不是吗?她们也是如此相似的人,想把一切都自己承担下来,让对方从容的怨恨自己,轻易的忘记和放下。她又写,无论你怎样恨我,请你不要把我驱离你的生命,我想陪着你,即便你只让我远远的看着你也好,请你不要离开。
她并没有使用“遗弃”,可能觉得要避讳,投鼠忌器。王霁月反倒自己觉得,这和遗弃也没有什么区别。若我不曾知晓你的心意,也就谈不上负了你,自然无所谓遗弃。而今我知道,既没有明确的拒绝,也没有肯定的接受,只将你我放在了进退维谷的荒原,一个人放逐地远远的。
而后姜希婕日渐绝望,似乎悲观的认为王霁月是不会回去了,最后几封来信里,絮絮叨叨说到自己的近况,工作如何,家人如何,平日里都如何消遣,反倒表现出一派我过得很好的架势。末了开始说,你也许已经厌烦我了,从最开始,到我鲁莽的表白,到现在没完没了的来信。我也不应该追求太多,毕竟是强求你做你做不到的事。只希望你幸福,在心里某处还能记得我。
在心里某处还记得我,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偶尔留一个呆滞的瞬间,留给我和你的往昔。那时候也不再有“我们”,只有两个很久没有见面,也许也不会再见面的人。
姜希婕也许从心底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自己不爱她,不能给她哪怕仅仅是□□一致感情。她希望自己爱她,正如她爱自己,哪怕程度不一样,哪怕永远都是她爱自己更多。情愿无休止的付出,只要求简单的回报。可这长久的空白和冷淡终于也让她觉得,这不可能,全是一厢情愿地在强迫自己做完全做不到的事情。
然后就没有信来,只留下大段的空白、正如王霁月之前给予她的那样、空白的未知和不在来给她猜测。新年收到了姜希婕的卡片,简单的只有新年祝福。很有心的寄到王家来,终究是不愿意放开她这个人,像是被猎人射了一箭受了伤之后的小鹿,不知道应该逃离,还是留下。是违背趋利避害的天性,还是认为以痛为标志的追随就是它终生所求所在。
最怕顺序有个先后,时间却不肯重来,晚了就是晚了。王霁月看着那张贺卡,字是熟悉的飞扬潇洒的赵孟頫和花体英文,签名当然更熟悉。有时候她觉得可以从姜希婕的字看出来她当下的心情,譬如原先的笔记—假如这篇笔记的字更规矩而近于楷,那么证明她那天镇定,上课时心情毫无波澜;若是更飘逸而近于行,那么就是她心情有波澜,笔锋不藏就是心情好,笔锋谨慎就是不开心,生气。
她在自己面前,一向喜怒形于色。包括一手好字。那些信,却渐渐看不出特别来,甚至于最后都变成了规规矩矩犹如字帖一般的样子。她情愿把自己的心全部包裹起来,冷藏,隔绝。责任,感知,链接,一并打包,从自己手里拿走,封存回自己心里。
也许,
她看着眼前法式的庭院,微风吹过,很暖。
我已经失去你了。即便现在想要回报你,想要告诉你我可以试一试像你爱我一样去爱你和承担责任,你是否已经认为我不可能了呢?你太痛了,于是选择耳聋。这是我应得的惩罚吧。我将如你所愿,因为失去你,永远的记得你。我本可以认为这是你对我的报复,而我看完你的信,我才知道,你不会报复我的,因为你太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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