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婵月快步走过去,才在阴影之下看见傅仪恒的表情—轻轻皱着眉头,眼神忧虑,似乎在等待自己过去。即便看到自己来了,忧虑似乎也没有缓解。王婵月第一次发现傅仪恒也会有这样像要哭的样子,她不知道以往傅仪恒对自己笑的美丽魅惑的时候,笑容底下的那颗心也曾数度痛的紧绷。
“你怎么来了?”她凑在傅仪恒耳边说,姿势有些亲密,于是她把手紧紧放在自己身体两侧,甚至还有点过于靠后;傅仪恒却一声不响先轻轻搂住了她,好像这样搂着纯为靠近耳朵说话方便似的,“我出门到城里来看我的同事,没想到走到半路遇见轰炸,赶紧走进门来的。”说的好像她只是随便进来避一避,犹如下雨了避雨一样简单。王婵月愣愣的注视着她,“一颗炸弹掉在那边,你们对面的铺子直接倒了,我慌不择路就进来了,正好撞见你倒在地上,我就把你抱下来了。总不能呆在上面。”王婵月将信未信,话还没说,傅仪恒就把她又搂紧了一分,把她的头放在自己肩上,长出一口气。
事情的确不是如此,傅仪恒也的确不是出来找什么同事的。前一日的轰炸中她人在沙坪坝,自然没受伤更没受惊,好不容易绕过主城区回到南岸的家中,安慰家人处理事宜,又去姜家看两个侄女,又接到工作要出去,忙到深夜才有闲空。那个时候才计划今天把事情办完了赶紧去医院看一看王婵月。
从第一颗炮弹落下、空袭警报响彻云霄的那一刻起,她就在挂念王婵月。在市中心哪个地方工作,医院现在安不安全,有没有受伤,是不是很忙。谁知道她就这么凑巧呢,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的确是慌不择路,可是看见王婵月的身影的时候她就立刻追进了医院大堂。她在后面追着喊,可是太过嘈杂,王婵月自然无法听见。吱哟哟哟哟的听见一颗炸弹就要落下来,她大喊着让王婵月卧倒,王婵月没听见;电光火石间,她自己退到厚实的墙后,眼睛直勾勾的看见王婵月和她架着的病人脚下一滑,被冲击波震倒。
她在爆炸暂时停歇的第一个瞬间就冲过来抱起王婵月就往下跑。早在把王婵月交给护士长以前,她已经把王婵月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外伤。
之前还想着要怎么对王婵月解释自己突然出现在医院,如何不让她起疑也不要意识到自己的真正想法;可瓦砾飞溅墙体倒塌的瞬间,她眼睁睁看着王婵月被气浪掀倒在地,飞沙走石看不见她有没有受伤,没看到真实的血腥,却好像王婵月的血已经在自己心里溅了一地。
对于强行将王婵月送走,她没有后悔。事实证明那也是正确的决定,毕竟婵月走后第二天她就奉上级命令撤离到延安了。奉上级命令这种话,任何时候对她都适用。她自以为不是一个以服从为一切的人,但组织上每一次给她的理由都合情合理,调遣可谓非她不可。这次组织让她回来尽可能的向国民党的情报组织靠拢,有条件的话可以不惜代价打入其中。窃取什么自然犯不着她出手,她是相反的棋子。然而对于她个人的事情,私人的事情,向来喜欢干涉的上级依旧对她保持纵容,或许觉得纵容才是她的魅力所在,亦或这颗关键的棋子的关键的一步还没有到拿出来达成战略目的的时候。她再一次以大龄单身老姑娘的身份回到了重庆,带着自身的漩涡回到了靠近王婵月的地方。
她那天不想将王婵月一个人留在店里,可是想想万一一会儿遇见那情侣二人岂不是尴尬?只好留下了衣服走人。次日姜家就差人把衣服送了回来,她以为这便是完了,感叹之余还有些遗憾。不成想几日之后王婵月就经常在她的楼底下游荡观望。她自己呢?她才不是不在家。她躲在光线照不到的阴暗处看着楼下的王婵月,王婵月抬头注视着虚空中不在哪里的另外一个自己。
另外一个自己。
在她眼里,自己必然是不爱她的。必然是个负心绝情的形象。事到如今,她自己知道自己负心绝情是真,是不是一点私情都没有,自己也不清楚了。假如一点都没有,为什么在太原反而纵容了这孩子一再轻薄自己,好似新婚夫妇一样如胶似漆—那是城破的前夕,为何她反倒像钱谦益娶柳如是一样快活?阵前娶妻,论罪当斩,可她快活的像是抵死缠绵一般心满意足,而且好像是因为知道不日就要把这孩子送走所以没有负担,尽情放肆的梦中交欢,醒来便冷静的将她生生从自己身边送走。所作所为当然没有错处,她想,假如不重逢,婵月恨自己也好怀念自己也好忘了自己也好,都没有问题。
她喜欢这个孩子,想要从小姑娘身上找到自己人生在世不多的一点温暖,想要回报她的爱,想要让她快乐;可是假如还是会走向一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局,还是会如那个满天繁星的夜晚一样让她失望让她远离让她心碎,又何必呢?
原来这两颗心是咫尺天涯的,所有的藩篱都不是藩篱,只有你背对着我,我也背对着我自己。于是她每天看着王婵月思念自己,自己也思念她,却一不去找她,二不去问她,像一个诚心溺毙自己的人憋着气。
可王婵月的血已经在她心里溅了一地。这刹那生死的年代,她不想有朝一日又是这样犹犹豫豫鬼鬼祟祟的来到医院之后,真的看见王婵月浑身是血。
她紧紧搂着王婵月的脖子,身上似乎还带着尘埃和硝烟的气味,低不可闻的在王婵月耳边呢喃:“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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