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战争也好健康也好,一再拖延,一大家子人竟然全部滞留在上海。姜希婕无奈,迁延就迁延吧,反正什么也没准备好,去了香港也没有地方住,去美国的签证也没有下来。这物价飞涨民不聊生的时代,老百姓为了一点米面要死要活,达官显贵们为了一纸签证要死要活。姜同禾一死,人丁不旺别无支脉的姜家等同于实质上失势,倒腾个签证也要走黑市—姜希婕倒不觉得大伯还活着就会怎么好办,可能只是没有现在这么难而已。她也没有什么舍不得钱卖不出脸皮的,这种时候才是该不择手段的时候。
十一月末,东北和华北都热火朝天的打了起来。动辄旅长师长兵团长被俘,劝降的消息也是满天飞。姜希耀还得不到调令,越发心急如焚。姜希婕在家劝他,你急也没用,往后一大家子人天各一方的,还不珍惜在一起的时光吗一大家子人,他想,凋零殆尽。秋天办完了丧事,他居然是携带着父亲和弟弟的骨灰藏入祖坟,若非还有妻儿和妹妹,他只怕也是一个人了。
四十四岁的姜希耀变得有点感性,对准备随军和自己同生共死的妻子说,我要是死了,记得把我葬回祖坟。徐德馨笑着说你死了我也不活,一起葬回去这种话还是留给副官吧。夫妇俩分明说的是苦涩至极的话,却相依相偎的笑了起来。
十二月底阴冷的冬天,姜希婕浑身疼,和王霁月回到家里—王霁月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面跑,干脆两人一块,反正自己也辞了工作—却看见姜希耀在家里大发雷霆。两人立刻停止正在议论的用多少金条买这么多签证{81}的讨论,脱了大衣放下,走过去查看。姜希婕问他怎么了,他不说,气的说不出话来,指了指桌面上的一封信,姜希婕拿起来看,好嘛,不气才怪。
姜希峻写来的家书,先提了提自己的事,说妻子生了对双胞胎,一儿一女,一次双全,母子平安,可喜可贺。遵从老太爷的意思,儿子起名叫姜邳,女儿起名叫做姜郇。还笑嘻嘻的说什么可惜没有拍照片不能寄过来云云。这都是糖衣炮弹,往下他就开始劝降了。向他的兄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分析战局,剖析官场,特别说到兄长的老长官陈诚被撤职之后,很多人要求杀陈诚以谢天下、而东北战局又越发不利国军等等事实,说国军已经守不住江山了;又说不日蒋校长只怕就要从总统位置上滚下来,李宗仁也势必不容土木系,兄长在国军可谓毫无前途可言,总之还是早日率全家投诚,我们姜家也可团圆。
姜希耀是恼羞成怒,她很明白。现在形势严重不利于国军,姜希峻说这的这些话也没有说错,但是姜希耀就是不能接受。换做她自己,她也想问一问弟弟,你得知二哥被打死在东北前线的时候,你怎么想的?那是你的兄长啊。
“你给他回信,我不想和他说话!你告诉他,我就是死,也不会投降的!他哥哥我别的没有,骨气还有!!”
转眼过了新年,香港那边终于有了消息,傅元醒还催快些,他要赶紧出发了;一家人遂出发前往香港。留在大陆的只有姜希耀、徐德馨和王浩蓬。出发的码头上,王浩蓬还在拿他的胡茬子扎儿子玩。他逗弄儿子,安慰妻子,说自己会到香港或者槟城与他们汇合,不要担心。傅元娥也就只好听他的。徐德馨把孩子们都托付给小姑子,两个大的还好说,就是小女儿不惯离开母亲,费了好一番安慰。
“姐,姜姐姐。啊呀,我还是该叫你姐夫。”王浩蓬对她们俩说,也不避讳孩子在场,“谢谢你这些年照顾我姐姐。我做弟弟的,其实什么也没做到。倒还是多亏有姐姐。以后在美国,姐姐也拜托你了,姐夫。”
他眼眶发黑,连着一个月没睡好觉,姜希婕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吧。你保重自己就是,命最重要啊,记得。”他点头,“姐姐,我走啦。”王霁月眼眶有泪,伸出手紧紧去拥抱他,“自己保重,活着回来啊。你不回来找元娥,这事儿不算完。”他点头,很像小时候那个每次出门去玩都会跟自己说一声的小男孩。明明是双胞胎,却一直把自己当作大姐姐看待,从来都尊重自己。
船开走了,王霁月进去看妹妹的情况,傅元亨掏钱包了最好的几间连在一起的舱房。姜希婕走到甲板上看风景,看再一次告别的上海,“小姐啊,”已经要七十岁却依然像五十岁的赵妈走了过来,她的衣服还是那样,虽然会换新的,却始终是那么几件素色的女佣惯穿的衣裤,姜希婕总是觉得每年给她开的工钱放在银行里也是巨大的利息,“嗯?”“这又是一回。”“是啊。”“这一回,大概回不来了吧?”“嗯,不回来了,我看。”她转过身,看着赵妈的白发,好像看见她眼角有泪,心里也有点难过,“赵妈反正要跟我到美国去给你养老,怕什么?”
赵妈笑着打她,笑着笑着眼泪也流出来了,“好!给我养老!”
傅元醒不知道在香港使了什么手段,包租一整套唐楼,按理房东都喜欢分租,不愿意被人包了,结果他包了,房东也不敢说个不字,恭恭敬敬迎这一家子妇孺进来。四层的唐楼住下刚刚好。一家人走进门才发现傅元醒非租这个楼不可的原因就是,房东自己有台钢琴,可以给他的宝贝外甥女练琴。
王霁月时隔多年重回香港,当年很彷徨,现在有点儿焦虑,不过香港倒也没有很大的变化,她还认得路。安顿好一大家子人,虽然香港也不很太平,夜里两人还是跑出来溜达。王霁月怎么也想回忆一下曾经的那间冰室,走到一看,的确还在。只是大概也怕晚上不太平,早早关门。“唉。”叹气一声,姜希婕笑了笑,黑灯瞎火的,不知道哪里来的年少轻狂,偷偷亲了她一口。说起来也是“老妇老妇”了,她也不用猜,知道王霁月定然是要脸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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