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对自己的能力有合适的认识。这个合适,既包含了下限,也包括上限,和高于上限的那么一点点溢价。
晚上王浩蓬回家吃饭了,家里又只剩下王霁月和他,还有王婵月。姨太太们各有消遣去处,有的是没了烦恼逍遥快活,有的是满是烦恼借酒浇愁,总之不在。王霁月疲惫消沉,吃完饭就上楼睡了。王浩蓬自有心事,沉闷在自己卧室的阳台上抽烟。只有王婵月一个人在房间里,前阵子努力的太过了,以至于这阵子反而莫名闲了起来。折腾骨架子,全部拆下来,胡乱一扔,又再装回去。反正这样的场景全家上下没人能看下去,只有她自己乐在其中。结果今晚不知为何,这过家家似的把戏玩了三次,一点也不觉得好玩。一向拥有奇怪乐趣的七小姐只好悻悻的把骨架子又装回去。仰躺在床上,想看书却也看不进去。她不像王霁月,更不像姜希婕,她对文学缺乏兴趣。王霁月屋里那一书架的书在她看来,并不比艰深晦涩的医学教科书有趣多少。她小时候野而淘,有些男孩子气,净闯祸,还打过架,也难怪王霁月总说姜希婕跟她似的。
她生在苏州,小时候随着父亲在苏州啊上海啊都呆过,后来转战广州。苏州话上海话广东话她全部都说的很灵光,而且切换起来毫无障碍。自从家里给她请了个北方的私塾先生,她现在可以说遍半个中国了。小时候就有人对她爹说,你命好啊建勋兄,你这两子一女一个赛一个的聪明。尤其是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聪明的是没边了。王婵月从小就显露出一种广泛的好奇心。不像别人,早早的就能找到自己最喜欢的那件事,她不是,她看见什么就会喜欢什么,而且热度不会很快消减,至少能持续个三年五载的,至少能学会个小半,再慢慢失去热情。现如今,传统的如女红之事,摩登如开车,她都会。看上去几乎无所不能的王婵月,在内心深处对整个世界反而有一种薄凉之感:这世上好玩有趣之事实在是多,可是能让她想要从一而终永不放弃的却始终没有出现。
就好像坐在了秦淮河边的青楼,看这个也美,那个也俊,就是没有遇到那个想让自己一掷千金销魂蚀骨的人。
她想学医,是受人影响,但并没有非学医不可。直到那天傅仪恒跟她说了,再慢慢帮她把主意打定了,她才走上这条长路。
是啊,是傅仪恒出现了,她忽然就像看到了一道无比耀眼的光芒一样,毫无疑义不假思索的追了过去。傅仪恒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哪怕傅仪恒会写下那些模棱两可的规避风险的让她自己觉得的话。但她就是信。傅仪恒俨然成了她的邪教。从姜希泽傅元瑛婚礼的初次谋面,她就中了邪着了道,她再也没有犹豫没有怀疑了。她甚至不在心里再去思考这些,她完全投降给自己对傅仪恒的迷恋。
即便此时此刻她还理解不了自己的情愫到底是什么。
她懒洋洋的爬上床,翻开枕头,拿出傅仪恒给她写的信,一封一封,不厌其烦的读起来。没有新的信的时候,她就读旧的;新的来了,就一遍一遍的反复看。看完了便好生收着,藏在枕头底下,连折痕都要一模一样,完好如初。
傅仪恒的字很美,可惜有的时候过于潦草,王婵月有时不免要靠猜来阅读。然而猜也是一种乐趣。她总是能在这反反复复的阅读中,尽情享受着脑海里对于傅仪恒的音容的回忆和想象。她写这一句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她会怎么说出这么一句话?她的声音如人一样,温柔,优雅,带着成熟的诱惑。其实她也只是见了傅仪恒一两面罢了,为什么傅仪恒的样子和声音在脑海里就那么清晰呢?印象至深,乃至于她可以根据那短短的一天不到的相处想象出傅仪恒写信的样子,说话的方式,唇角的微笑。。。
她对自己的时候,是淳淳善诱的,温柔慈爱的。可是当她对着那些小贩,店老板,这些旁的人的时候,她又可以是精明的,凌厉的,乃至于风情万种的。王婵月从来没有对傅仪恒说过,那天在婚礼上,她一开始觉得傅仪恒只是分外好看,直到傅仪恒走过来却被王浩蓬拦住了,不得已开始和王浩蓬打太极的时候,王婵月才开始对她着迷。
着迷。
一个人原来可以这么美。几乎是完美的存在。
看信的时候,王婵月会不由自主的偶尔想到一个问题,傅仪恒有没有喜欢的人?她知道她是单身。却从来不敢问这个问题。照她那个为人处世上颇有些瞎猫虎眼不管不顾的性子,一般人她一回事二回熟早就问了,偏偏赶上傅仪恒,她不敢。生恐一个没表现好,傅仪恒这女神就恼了,拂袖而去,从此她的邪教再无偶像。
傅仪恒就是她的一个谜。终生也未能参透。为此她只能尝试靠近傅仪恒,靠近这尊活生生的神,试图理解神谕,看见神迹。其实哪有什么完美呢,当你觉得这个人几乎是完美的时候,一定是你看的偏颇的时候。一定还有藏在阴影里的部分,无意或者刻意不让你看见的部分。等到看见了,可能会觉得失望,可能会觉得伤心,甚至于受到伤害。阴影的或许是龌龊,或许是肮脏,甚至可能是一把一把的尖刀,只待插入来访者的心脏。
人与人之间,终归是要设防的。亲密关系越是水乳交融,防备越少,犹如刺猬互相拥抱,等到尖刺反转过来,便刺个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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