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里,整个空间都被急骤的、清脆的鞭炮声塞满,整个夜空都被五光十彩的火花所点缀。偌大的省城,一片灯海。高楼大厦披上串串彩灯。门前贴上大红对联。十里华新大街,霓虹灯、街灯、楼灯,闪烁迷离。遥望尽头,天上的繁星又和远处的市灯溶在一起。人声喧叫,鞭炮轰鸣,汇成一种非常热烈的、巨大的震撼人心的声浪,撼动着浩大的节日城池。
贴在省城边上的小王庄,村民夜间四点就起床了。很多人通夜未眠。按着古老的传统,他们要磕头拜年。成帮成伙,说说笑笑,走家串户,给长辈去磕头。
每家在“受头”的时候,两眼圆睁,十分注意和自己有矛盾的人来了没有。如果和哪家有矛盾,磕头总是站在最前边,说话声音最响亮。
卜宁现在虽然姓卜,但是无论别人还是他自己,都认为他一家是寄住户,不算正式村民。初一没有给街坊拜年的义务,也没有“受拜”的权利。村民的大团拜和他无关。
云英最大的优点就是勤快。今日起得更早。自进省城来,总有一种欢快情绪在她体内鼓荡。这是她她第一次在“天堂”过年。“天堂”的新年令她更感到新奇。
她的卧室仍然没有电灯,她摸黑穿上衣服,捅开炉子,填上卜队长送来的煤。坐上锅。
盼弟和卜宁还没有起床,大街已经人声鼎沸。
云英去大门外看热闹。
街上的电灯格外明亮,成群结伙的男男女女在街上走动。他们不停地逗笑、戏闹。
两个小伙子拉住一个新媳妇不让走,一个拽住胳膊:“给我磕一个!”
小媳妇又羞又急,挣扎着,讨饶着:“别闹了,放开我。”
两个小伙子越逗越开心。你捞摸胸膛,他捅胳肢窝。小媳妇红着脸笑也不好,恼也不好,走又走不了。
两个“老”媳妇偷偷绕到小伙子身后,同时往两个小伙子屁股上嘭嘭两脚,骂道:“欺负人没完了,遇到你俩媳妇非扒光脊梁不可。”
两个正在得意的小伙儿被突然袭击,一个装腔作势,屁股往后一撅:“哎哟!屁股两半啦!”另一个却滑稽摇着屁股:“来吧,大嫂,再来九九八十一下。”
两人的洋相逗人哈哈乱笑。两个得了便宜的“老”媳妇,更是乐不可支。
东来的一大伙和西来的一大伙相遇了。双方领头的急忙抱拳:“在这里见礼了!统统有啦。”呼噜噜跪下一大片。
凛冽的朔风吹来,云英打了个寒噤。脚指像被虫子咬,脸似被刀刮,扭头跑回家去。
卜宁懒洋洋地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放他那两角钱买的小红炮。他打开红纸包,取出小炮,捆在小棍的一端。另一端**墙缝里,他划着一根火柴,哈腰,伸手,点炮捻儿。嘿,风把火柴吹灭了。他又划着一根,两手捂住火苗,往炮下一撸,调头往屋里跑去。坏了,又没点着。他第三次划着火柴,蹲下身去,圆睁两眼,看准那灰色炮捻儿,把火送上去,哧!他撒腿就跑,骤然间冷寂的小院噼噼啪啪,响起了清脆悦耳爆炸声。好似庄严宣告,这个几乎被历史遗弃的小院还住着人,住着三个从乡下来的青年人。
三个人围着火炉吃罢饺子,云英回到自己小屋去,用小塑料梳子,将她微黄散乱的头发,足足梳了五分钟,总算服贴了一些。她没有新衣服,换上从老家带来的一身学生蓝半新罩衣,看上去非常雅致。盼弟又穿上结婚时买的蓝针织裤褂。她的大肚子撑得褂子系不上扣,裤子挂不上勾。云英捂嘴偷笑。
三人一盆洗脸水,认真地洗涤了三张脸。脸儿洗罢,水变成灰色。
梳洗完毕,三人走出门去,给卜山拜年。
卜宁的父亲卜山,住在南义区政府家属楼,距小王庄二里路。他仗着子女多分到三室一厅一厨的住房。两个男孩住一间。三个女孩住一间。卜山老两口住一间。紧巴巴的,室内一柜、两桌都是旧品,被褥,摆设也不见新的。四个孩子上学,一个待业。两人挣钱,七人消费,生计颇为艰辛。他们和卜宁很少来住。他们谁也帮不了谁的忙。卜山自从用眼泪和磕头取得老婆同意,把卜宁从乡下接来,给他娶了媳妇,给了他们住房,已算尽了父母义务。
盼弟虽不知足,可卜宁却时时念记着老爹的齐天隆恩,所以给父母磕头的时候,态度十二分虔诚。
卜宁和盼弟走进卜山屋里,卜山正给自己一群儿女讲一副对联。这位五十年代颇有剩余精力的收发员。现在变成老态龙钟的“老头儿” 眼皮松垂,满脸皱纹,形容憔悴。老伴青莲也失去了大炼钢铁时的风韵。看不到她明亮的秋波,活泼欢快的精神劲了。繁多的生育,生活的累赘,把她弄得面色苍白,两眼呆滞,身体有点浮肿虚弱。
卜山仍然当门卫,青莲还当她的保管员。
卜宁走近卜山跟前,尊敬而拘谨地说:“爹,你坐好,给您拜年!”
卜山以少有的客气:“来玩一会儿我就高兴。现在不兴这一套了。”
卜宁在这方面倒十分明智,他和盼弟毅然给爹娘实实在在磕了头。
古老的中国,古老的传统,大年初一这天,是不许干活的。谁这天干活,会患“忙”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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