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边还放着些早先挖出来的藕,一节节尚还沾着泥。
雨激起的湿润水雾很快将沉蔻的面颊打湿,她纤长睫毛上也挂满了细小水珠,一时眼前一片烟水迷离,几不能视物。
她伸手掸了掸,又弹了弹指尖将水珠弹远,看着那莲叶底下的一圈圈涟漪,探入渔网中的手终于猛然揪住了一条鱼。
沉蔻悠闲自在地和那网中鱼作着斗争,正捞到一半,却忽然顿了住,心有灵犀般站了起来,朝后看去。
雨雾迷蒙,四下是嘈杂的噼啪之声,除却此声,万籁俱寂。
一切看起来都像是无事发生,水珠在莲叶上急剧滑动着,积攒成片后将厚叶掀翻,趁着纷乱滚落入湖,搅起无数道交错涟漪。
沉蔻顿了片刻,而后松开了手中的渔网,将那卡在蔻色指尖下的鱼也咚一声沉入了湖里,一手将头顶斗笠边缘微微抬高了些,踏出小舟立在了那一方小小的木码头边。
远处的泥路蜿蜒迷踪,在雾气与烟水之中氤氲模糊。沉蔻盯着看了会儿,很快便提起雨披之下濡湿的裙摆,朝房中快步走去。
有人来了,沉蔻听着那越来越明显的滚滚车轮与叮啷马铃声,推测那或许还是辆贵家马车。
裴真意还在楼上,而那声音已经很近了,沉蔻并不知道来者何人,甚至连是敌是友也不知,于是一时心下也微微绷了起来。
她走入小楼厅中后解开了雨披,又松开濡湿了大半的下裙搭在一旁,很快换上了干净体面的另一套深色裙子,随后将衣襟衣摆都理顺后才拿起了门边放着的纸伞,朝外走去。
雨势一时大盛,沿着伞沿向下倾洒。一切响动在这通天雨声中都显得逊色,沉蔻微微提着裙摆,踩着青砖走到了院中树后,一时无声地看向了院外的小路。
不过十数,那小路边就显出了高华马车的影子,两匹青玉颜色的高头良马齐头并进,将蹄下泥水踏得一片飞溅。
看式样倒并不像是川息那边的车马。沉蔻微微偏头打量着,蔻色指尖捏着伞柄,吐息平缓。
她抬头朝小楼二层看了看,那灯光仍旧在雨雾涌起的水烟中亮着,裴真意作画时总是不闻窗外事,对此她应当是毫无察觉。
正想着,那马车便在院落篱笆外停了下来,马夫甩了甩脸上的水,从车边拿起一盏琉璃罩住的提灯,动作利落地掀开了车帘,又替那车中人将伞撑开。
是谁呢沉蔻不记得裴真意向谁透露过这个院落,就算是人尽皆知她出现在了懋陵,光晤湖距懋陵市中也是有很长一段距离的。
但若是当真有心打探,这里倒确实也并不是什么秘密。
胡思乱想间,车中人已经探手挡住了车帘,踩在了车边上,又稳稳踏上了地面。
那身影被马夫高大的背影遮挡住,又很快隐在了伞下、为滂沱的雨所模糊,一时沉蔻便只看清了那人浅艾色的华服衣摆。
这人乘着高华马车,一身袗衣华服,马夫又并不像是随意雇来的,反而更像是大户人家里训练有素的仆从,各处都透露着一股高人一等的贵家气息。
好像是个什么大人物呢。沉蔻挑了挑眉,继续立在树后静静看着。
那“大人物”从耳上摘下了什么东西,递与马夫后,便径自撑着伞朝这院落走了过来。
那伞下身段纤弱多姿,是一段绝好颜色。如枝头轻雪,又如兰尖冷露。
直到这一刻,沉蔻才看清了这人的全部样貌。
第一眼入目是堆砌累累的华贵,不论是身上所穿、绣纹精妙的华服,是一路颠簸却半点未乱的寒鸦色长发,还是腰间玲珑交撞的环佩,沉蔻对这人甫一入眼的印象便是显而易见的体面矜雅,似是出自大户人家。
而这分金贵也压不住的,是她周身的质气。随着二人距离愈发靠近,沉蔻再度打量了一番后,只觉得此人周身气质是她所难解的纠缠复杂。
那行止身段分明都是一等一的袅袅风情、纤雅无双,却又无端带了一股明显的柔媚风尘气息。那气息在雨雾中显得缥缈迷蒙,若即若离间隐约难寻。
但当沉蔻将视线穿过那伞沿边滂沱的雨线时,又能看见那姣好绝尘的面庞上,神情分明是一派自持清高。
一个人如何能同时持有清高,又行止间沾染了风尘沉蔻并不明白,却也依旧觉得来人无端吸人目光。
便像是堕入了人间的高天莲瓣,跌落在了尘埃里。纵使姿态仍旧清高、极力挣扎着摆脱,却还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污渍、为淤泥侵蚀。
总之,她比不过裴真意。沉蔻很快便下了定论。
裴真意是出淤不染的,从她的身上沉蔻从未曾找到过半点这般的风尘气。她的挣扎拼尽了全力,即便是将自己置于水火之中反复烧淬、最终变成昔日不可比的坚硬,她也从未让污朽侵蚀过心间方寸之地。
沉蔻想着,眼神便渐渐沉了下去,眉梢眼角都隐约攀上了绯意。
再回过神时,那人已经在院落篱笆外停了下来,过了好半晌都并无动作。
像是想要进来,又像是在顾虑什么,那人孤身支着伞,站在了倾盆雨水之中,让人看不清神态。
地面上为雨激起的泥点很快沾污了她的裙摆,为斜风吹入伞底的雨水也迅速濡湿了她华贵的衣衫,但时间越拉越长,她仍旧还是站在那里,半点动作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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