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官笑了笑:“那真是可惜。中将想要的东西,会不计一切代价达到目的,即使毁灭也在所不惜,阁下好自为之。”说完匆匆走了。
樱木花道看着那人的背影,满头青筋bào绽,正想把他一枪毙了,却被水户洋平拦住,只能抓起身旁的茶壶往地上一摔,大声骂娘。水户洋平放下枪,不动声色地握住红发军官的手,握得紧紧的。父亲长舒口气,擦了擦汗。
茶馆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松懈下来,脸色惨白的伙计很快把同伴的尸体抬下去,咬碎了牙往肚里咽。樱木花道冲部下招招手,说:“来来,接着喝茶看戏,不能让畜生坏了弟兄们的雅兴。跟他们武力对抗是迟早的事儿,到时候就看谁的枪杆子硬,这场戏听完,咱们就步入正轨,该gān啥gān啥,七七八八的小事都放下,加紧cao练,只等上面下令打鬼子。”
“好!”众人此起彼伏吼道。樱木花道冲戏台上软做一堆的伶人喊:“都起来了,爷还等着你们唱呢,那什么jī蛋鸭蛋的,你继续。”
藤真健司黑白分明的秋目看了红发军官一眼,理了理袖子,京胡一起,他又开始唱:“同宵捧金盅,高裴二卿接手捧。人生在世如chūn梦,奴且开怀饮数盅。”
我再也听不进去了,门口那片血迹红得刺眼,樱木花道的侧脸带着一种孩子的天真,唱腔悠长曲折,像童年那段无忧无虑的岁月。这一切都让我说不出的难受。
樱木花道最期待的,大概就是骑上战马、背着大刀片、手持上了刺刀的中正式步枪再跟鬼子正大光明gān一场吧,可谁也没想到,这一天再也没到来。如果红发军官那简单的大脑构造里一定得存在什么遗憾的话,这就是最大的遗憾吧。
听完戏,樱木花道硬要送我和父亲回去,对于刚才给我们造成的惊吓他愧疚得很。几辆军车停在院外,他和水户洋平陪我们走到门口,拍拍父亲的肩说:“浩之,这十几年,变化多么大,有时我都觉得跟做梦一样。咱们眼看着都不年轻,你早就成家立业,我还光棍儿一个,哈哈。浩之,这场仗迟早得打起来,大家心里都清楚。不想淌这浑水,就趁早带着阿枝、刺猬头和那不孝子去国外避难吧,真要打仗,我也没功夫罩着你了。”
父亲的眼眶湿润了,他紧紧揽着樱木花道,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一同当兵的时光。他喃喃说:“花道,我多后悔没继续跟你一起,我这不中用的身体,怎么就这么不经打……”樱木花道哈哈一笑:“说什么傻话,国家需要兵,也需要商,你从不做鬼子和洋人的生意,冲着这一点,我樱木花道也得叫你一声大哥!”
这时二楼隐隐传来一阵骚动,辨不清的嘶哑喊叫声,重物坠地声,佣人们吵闹的惊叫声,过了一会儿又平静了。我知道那是大哥,他一定听见军车引擎发动的突突作响,想拼了命见一面他想见的人,可惜都是徒劳罢。
樱木花道露出不解的神色,父亲说:“没什么,大概是家里养的狗打翻了瓷器。”
他重重握了下父亲的手:“浩之,我走了,你好自为之,这几天学生可能会闹事,别让俩小子不小心参合进去。改天再会!”他转身走了,水户洋平跟在他身边,两人的影子都很挺拔,被昏huáng的路灯拖得长长的,挨得那么紧,没有一丝间隙。
我走上楼,轻轻推开哥的房门。屋里没开灯,月光打在chuáng头,把一张没表qíng的英俊脸庞照得惨青。那天哥的两手两脚都被打断了,现在裹上厚厚的石膏滑稽地吊着,石膏有些裂纹,大概是刚才奋力挣扎敲开的。
他歪着头没看我,沙哑地问:“他还好么?”
我说:“挺好,还是那样……你知道的。”
他闭上眼不说话了,均匀地呼吸着,仿佛睡着了一般。
又过了几天,大约是十二月九日的清晨,我被窗外隐约传来的嘈杂惊醒,透过结了冰花的玻璃看出去,院子外的胡同安静和平,空气雾蒙蒙扬着水汽。东四马胡同并排修着一溜儿洋房,住的是些有钱的商人或政府要人的亲戚,少有人来往。只有使劲伸着脖子望过去,才能发现胡同尽头的街道上人头颤动,似乎是游行的队伍路过了。
我穿好衣服走下楼,正碰见表妹好奇地站在院子里,我走过去问她:“想看么?”她有些迟疑,还是点点头。我推出自行车,说句“坐好了”,就载着她顺着马路牙子往街上骑,身后传来父亲的怒吼和母亲的惊呼,我装作没听见,越骑越快,表妹被地上的石子震得咯咯笑起来。
就这么愉快地骑着,像兜风一样,竟然骑到西长安街去了,满眼都是穿棉布大褂的学生,多数是大学生,还有的跟我一般大,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他们打着校旗和写有“反对华北特殊化”“反对成立冀察政务委员会”的横幅,一起振臂高呼:“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全国武装起来保卫华北!抗日救国!”……冲天的怒吼声中,队伍像一条长长的巨龙般缓慢向东游动,我歪歪扭扭骑在这一张张年轻的脸孔旁,看着空中高举的拳头和飘扬的旗帜,竟然生出一种游走于时代边缘的错觉。
我转头大声问表妹:“怕不怕?”
她捂住耳朵,开心地喊:“不怕!有你在身边,我不怕!”
一个女学生递给我们两张传单,热切地说:“跟我们一起,行动起来吧,华北需要你们,国家需要你们。抗议冀察政务委员会!反对华北的任何傀儡组织!”我对她笑了笑,单手接过来。八开大小的纸上印着几个醒目的大字:告全国民众书。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号召:“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全国大众,大家赶快联合起来!我们的目标是同一的:自己起来保卫自己的民族!我们的胸怀是光明的:要以血ròu头颅换取我们的自由!”“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得一张平静的书桌了!”……长长的队伍,看不到尾。最前方打头处,一个戴白围巾的高个子男学生举着喇叭向身后的同胞大声呼喊着什么,似乎是个积极的学生领袖。我总觉得他的身影出奇熟悉,然而又很模糊,没法看清。
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因为让坐着huáng包车出来亲自抓人的父亲给领回去,一路都被训话。刚拐进东四马胡同,远远的大街上破空传来几声枪响,惊飞了一只树梢上的乌鸦。
直到晚些时候,我才听说爱国学生在王府井街口遭到上千名军警的血腥镇压,汉jian和特务四处抓人,鬼子架起机关枪,连二十九军都出动了,学生们顽qiáng地抗争,拼上了金子般的青chūn。因为这,我又被骂了一顿。呐喊已经听不见,窗外无边无际的夜色中,五六张雪白的传单被卷到空中,像一只只发光的蝴蝶。
第二天我去上学,发现学校已经停课,大概因为都是有钱人的子女,怕在这动乱的时期出什么差错,要不就是怕背上卖国的名声,只得照别校的样子联合罢课。我照例拐进小树林,慢慢爬上画室小楼的二层,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窗dòng里黑糊糊的,隐约可见乱七八糟的画架和椅子。我顺手在门上弹了一下,吱呀一声,它居然翕开一条fèng,露出fèng里yīn暗的未知空间。
我觉得奇怪,这扇门已经紧锁了好些天,是谁打开的呢?我下意识往地上看去,一条暗红色的血迹向前延伸,消失在门后,已经凝固了。我的心咚地跳了一下,推门走进去,打开灯。
泽北荣治缩在画室一角,蓝棉布长褂上全是血,那血还没停,仍旧慢慢向外流着,已经变成很小一股,大概快流光了。他闭着眼,脖子上戴着一条雪白的围巾,身边散乱着十几张告全国民众书的传单。
“泽老师!”我跑过去,把他的脑袋扶起来枕在自己腿上,掐住他的人中。我并不打算送他去医院,因为即使去了也活不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个年轻的大学生应该有些想说的话,因为他腋下夹着一块用报纸jīng心包好的油画板,夹得那么紧,怎么也抽不掉。
他的眼睛慢慢睁开,过了很久才对上焦。看到我,他笑了笑,虚弱地说:“是你啊,阿彰,你来了。”
我用力按住他胸口的枪dòng:“泽老师,学生们都很想你。”
他又要笑,可是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慢慢流下来。他想抬手去抹,可是根本抬不起。他说:“对不起,我一个高头大马的男人总这么爱哭,真丢脸。”
我说:“没什么。你哭起来也很威风。”
“呵。”他喘了口气,把腋下的画板松开,“真大意,被特务放了冷枪。”他看着我:“我那时终于决定回国,就是想用自己的双手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虽然我微薄的力量不算什么,但千千万万个像我一样的人,就能凝聚成一座不倒的山。阿彰,你也该知道我是地下组织的学生代表吧。我昨天看见你了,你骑车带着一个女孩儿,她真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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