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花道_公子恒【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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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村子,眼前浮现出大片红红白白的云彩,朝小路尽头无限延伸过去。原来这条山路两旁真的种了樱花,不是几棵,不是几排,也不是几群。它们一株挨一株,像层层叠叠的海làng一样,被劈成两半,向左,向右,都望不到头。微风一chuī,仿佛下起花雨,成万上亿晶莹的花瓣纷扬飘落,将小径cháo湿的泥土慢慢淹盖。

  “花道……”我禁不住喃喃自语。

  “什么?gān嘛叫我!”他回头瞪我。

  “啊,不是。”我很尴尬,“我是指这条山路。花道在中文里,还有路旁种着花的道路的意思,你看这种满樱花的小路,同你的名字一样呢。”

  “切。不要乱叫嘛!”他又把头转回去,耳根子竟然红了。

  “你的名字……很好听。”

  “当然啦,天才的名字当然好听!”他嘴上这么说,步子却慢下来,终于同我并肩走在一起。

  “黑炭男,你叫什么?”他不自在地问。

  “华段生。”

  “啊?哗什么?”

  “华段生。”

  “耶,好奇怪的名字,你们支那人的姓名都这么绕口么?”

  “不是支那。”我突然板起脸,“我是中国人,知道么?中国。”

  看到我态度的转变,他有些惊讶,又不肯示弱,声音不自觉的便大起来:“什,什么啊。你以为我不是城里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么!狐狸跟我说过,你们支那,好早以前就跟我们有来往,也很qiáng盛,被我们尊为上国。日本字里面最难写的那些字,全是你们造的,害本天才总是记不住!”

  我本来很生气,听到最后一句,却忍不住笑出声。

  “你笑什么!”他带着稚气的英俊脸孔全红透了,仿佛受到莫大的嘲讽,“后来你们还不是混得很惨,被这个打被那个打,据说支那人全是东亚病夫,马上就要亡国了……”

  嘭!我揪住他浴衣的前襟,将他狠狠抵在树gān上,我那时的样子一定非常可怕,瞪着充血的眼,表qíng狰狞。

  “谁告诉你的。”我问他。

  “关,关你什么事……”他被我的模样吓到了,结结巴巴说。

  “谁告诉你的!说!”我大吼。

  直到许多年过去,我仍会想起当时的景况。我长久压抑的怒气和愤恨突然之间爆发,因为深爱的祖国被践踏和侮rǔ。但现在想起来,也许更多的原因是痛心,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少年被染上政治、战争和野心势力肮脏的污垢。任何人都可以对我说出这样的话,独独不该是他。

  他反复提到的狐狸,也令我由愤恨中感到一丝急躁和焦虑。

  花道看着我,睁得圆圆的丹凤眼里浮上一层水汽,却倔qiáng地不肯让它们掉出来:“是狐狸……流川啦……他走之前,跟我说,要用武士道jīng神,拯救支那……”

  “放屁!”我突然笑起来,“拯救!真是可笑!是谁在西方列qiáng的pào火中趁乱瓜分了我们的土地!是谁挥舞着血淋淋的刺刀杀害了成百上千无辜的生命!是谁顶着丑恶无耻的嘴脸jianyín了我们的妇女!是谁用低贱而卑劣的细菌手段折磨我们坚qiáng的战士!是你们!是你们的武士!是你们的皇军!是你们!倭寇!你们刀上沾着中国人的血!”

  激动中,我紧紧卡住了花道的脖子,他快要窒息,脸涨得像猪肝一样,终于嘭的一声,狠狠给了我一个头槌。

  我捂着额心摔倒在地,脑子里混乱而疯狂。他咳嗽了一通,挺直脊梁指着我大声说:“黑炭男!本天才可不是好欺负的!”那双眼睛明亮又大,头发像火一样。

  我嚎叫一声,同他扭打在一起。我们扑簌簌顺着微斜的山路滚下去,卷着泥土和樱花,漫天花瓣烟雾一般沸腾了。

  后来没有分出胜负,因为我大概是哭了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这是我二十一年来第一次哭。我死死地捂住脸坐在地上,嘴里喃喃说着:“妈……爸……”

  我的父亲母亲,在我十六岁那年,被日军杀害了。

  花道也安静下来,顶着青肿的脸在我身旁坐下,愣愣看着我。他不懂我的苦闷,也不懂什么侵华什么战争。他大约觉得我流泪是他所导致的,所以带着一脸愧疚,不知道要怎么安慰我才好。

  我痛哭了一会儿,擦gān泪,捡起书包和制帽,往山下走去。他怕我迷路,又不敢同我并行,于是默默跟在后面。木屐咔咔的声音在这条长长的花道上响了很久,直到我下山走到大路上,才小心翼翼停住,目送我离开。

  昨夜闷头闷脑一路跋涉五六个小时,直到现在才发现这荒凉的地方离城里有多远。好在日本那时已经开通了有轨电车,我又步行了十几分钟,买票进了站。

  咣当咣当的电车声中,我望着窗外后退的稻田。这片清凉的、画一样的风景,在我来日本的第三个年头,突兀地闯进了我的生活。

  【2】

  我真的在川户乡住了下来。

  从京都的市区坐电车,大概半个小时,然后是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我每晚都要做工到九点,爬上山时,已经十一点了。就算是夜晚,樱花看得不真切,那沁人心脾的暗香也像舞女一般跳跃在空气中,轻盈而无法捉摸。

  山村的天空总是格外洁净,月亮也格外大,被纵横jiāo错的枝桠遮挡着半隐半现。薄纱一般的月色下,压面而来的花瓣像银色的雪,沉默的,深qíng的。

  那天晚上我回去的时候,美和子独自一人坐在房里,就着昏暗的烛火fèng补衣服,那是一件浴衣,看得出来已经很旧了。我想起白天花道穿着的浴衣,也是打过好几个补丁。这样看来,她用来招待我的那件,竟然是家中最好的衣服么。

  她身前的矮几上,摆着几碟宵夜,刚做好的,还冒着热气。看到这幅场景,我的眼眶湿润了。不知为什么,到了这个村庄以后,我的感qíng变得格外丰富。

  美和子见我呆站在玄关,赶紧站起来。看清我脸上的伤后,嘟囔一句“那个死小子”,便不客气地叫着:“花道,还不快出来给华先生道歉!”

  我慌忙说:“不要再叫我先生了,就叫段生吧。”

  一阵踢踢趿趿的声音响起,花道不qíng愿地从里屋走出来,看了我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去,撅着嘴。他的伤不比我轻多少,已经抹上自制的药水,一张脸花花绿绿的。

  “那个……”他仿佛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似乎向人道歉对他来说是件多么艰难的事qíng,“对不起喔……”

  “不,是我的错,我太冲动了,对不……”我很认真地对他说,还没说完却看着他的大花脸笑了。于是就在一瞬间,花道又恢复了原先的样子,指着我张牙舞爪地叫起来:“哎呀!你又笑!本天才就这么好笑么!臭黑炭!臭中国人!”

  因为觉得过意不去,美和子又不愿收房租,在没有课的时候,我就尽可能待在村子里,帮花道做些砍柴种树摘果子的活。这些木柴和水果收集得多了,就挑到京都里去卖。花道总是很认真地把一头红发用布包裹起来。他的身体出奇qiáng壮,一连挑上十几里路也不休息。

  “你的头发……是天生的么?”

  “那当然啦!”这种时候他就会很得意,捻着几缕掉落出来的、在阳光下红得渗金的头发开心地说,“全天下独一无二的,只有天才才有的哟!奶奶说了,本天才前世一定是红色的樱花!”

  每次他咧嘴一笑,我就移不开眼了。

  美和子的身体不好,花道常常背着竹筐去后山采糙药,多余的就卖给村民。

  “你看,这是蛇莓,奶奶有时候头晕、心慌、睡不着,吃了这个就会好些……这是南天竹,每次做红豆饭的时候,都会放一片在上面,可以治疗腹泻,可是一定不要生吃……这是木天蓼,脚痛、腰酸的时候吃了,身体就暖呼呼的……这是连钱糙……”

  花道采药的时候特别专注,一边指点着,告诉我那些药的功效,语气总是难以掩饰的洋洋自得。

  我看着他认真发光的脸,胸中突然鼓鼓搏动起来,打趣说:“你们日本的中糙药,还不是中国来的。早在隋唐,中医就传到日本。我们的医圣张仲景,更是被你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尊为张先师。”

  “什,什么啊……什么张……”花道大张着嘴,一脸难以置信的表qíng,就像唯一拿手的题目被人抢答了一般,很是羞怒,虽然找不到话反驳,却又不服气,“你,你们的药那么好,gān嘛还跑来日本学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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