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思想无比纯净的人,才能在炙热的、冲昏头脑的爱qíng中也表现得如此纯洁。
“花道,花道……”我急促地低喊着他的名字,“走,我们走……”
他立刻领悟了我想说什么,近乎粗鲁地抓住我的胳膊,扯着我在温泉中飞奔起来。巨大的水花飞溅,扑面而来的雾气仿佛重浊的瓷器,叮铃咣啷被砸成碎片。
“哎呀!樱木君!你又在发什么疯啊!”女孩子们尖叫起来。
“啊,华先生!华先生你怎么也……”
“人太多啦!我们去别的汤泉泡澡!”花道开心地大声喊道。
然而我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青灰色的月光下,花道和我在林间狂奔,樱花瓣扑簌簌敲打在赤luǒ的皮肤上,竟然也有些痛,而这痛却令我沉醉。他夜色中美丽的ròu体、血红的发、矫健的身姿,仿佛野xing的魔怪一般,要将我带离这个沉重现实的世界。
那一刻,我是真的忘却了一切。忘了医学,忘了日本,忘了列qiáng,忘了北平,忘了适雯,忘了1931。
忘了这灰蒙蒙的岁月。
我们不知道跑了多久,踏着光luǒ柔软的脚底,跑过一丛又一丛盛放的樱花树,那么深,那么深,仿佛已经撞破了丛林的外壳,触到了山的心脏。我死死抓着花道,张开另一只手臂,要用全身心拥抱这放纵的、动人的一刻。
“樱——木——花——道——爱——华——段——生——————”花道大声叫起来,音波震dàng出去,惊飞了一群栖息的夜鸟。也许被村民们听见了罢,也许没有,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了。
扑通一声,花道被树枝绊了一跤,摔倒在地,我也被他扯得一个趔趄。于是我们紧紧拥抱着对方,顺着倾斜的树林山道一径滚下去,坚硬的碎石划破了我们的皮肤,鲜血涌出来,却觉不到痛。
“黑炭,黑炭!”花道在我耳边大吼,“会死的,也许会死的!”
“我!们!一!起!死——————”我也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回去。
旋转的,颠三倒四的视野里,只有大片大片的樱花雪奔涌而来。我的眼睛被花瓣迷住,看不清花道晶亮的眸子。这五月的樱花,最后的樱花,绽放得比任何时候都绚烂,坠落得也比任何时候都决绝,仿佛夕阳消失前那悲壮的一跃,要在这仅剩的时日里,将残存的所有光芒挥释出来。
樱花林的一片洼地,数寸厚的落瓣之上,我和花道已经伤痕累累了。我压在他身上,指尖蘸着两人的血,摸索着伸进他身后最隐秘的地方。他紧紧勾住我的脖颈,柔软的嘴唇颤抖着凑到近前来,愤恨地咬着我的舌尖,要用这种方式减轻ròu体的痛。
冲入花道身体的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又或是被整个世界所抛弃。我和他,两个人,浮游在天地之间,一切的一切,都仅只是虚无了。
他的泪花迸溅在我的脸上,那痛苦、欢愉的表qíng,就像五月的枝头,那最美、最忧伤的一朵樱花啊。
“花道……”我喊着他的名字,又一次想到了村外,那条长长的花道。我们走过的、伤害过的、等待过的、拥抱过的花道。
这简直就是一个住着樱花jīng灵的村庄。不论过去多少年,不论在日本,或是在其他任何一个国度,我都再没见过这么美的樱花。
【4】
那夜之后,川户乡的樱花就慢慢地、一株一株凋谢了,仿佛chūn雪融化,又仿佛迷雾散尽,一觉醒来,漫山遍野陷入空dàngdàng的静寂,不论是花开的声音,还是花落的声音,都统统再听不见。
我和花道,正陷入甜蜜又痛苦的热恋中。然而感到痛苦的只是我罢,在花道单纯的世界里,他并不理解什么是被道德抨击、什么又是被社会所摒弃的。花道天真的思想像一片一望无际的野花田,他能够展开双臂,无忧无虑地奔跑在其间,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如果感到累了,就坐下来歇息,如果感到爱了,就一直地爱下去。
“诶,你看,那儿还有最后一朵,红色的呐,天才打赌它能撑到明天!”山道旁的林间深处,我们躺在厚厚一层花的尸体上,花道枕在我胸口,指着不远处说。因为频繁的爱yù的洗礼,他懒洋洋的样子多了些qíng_色的意味。
“呵,我跟你赌,它不到一个小时就会掉下来。”
“天才赢定啦!可是不能白赌,如果你输了,就要一直留在日本!”花道大声说出来,却不敢看我,他的语气是很轻松的,就像随口所开的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然而我却沉默了。
“那,那个谁的话……你把她带过来嘛,就住在京都,也不远,你们可以来我这里玩啊……天才也可以去看你们……我们一起去伊豆,去奈良……”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低。
“如果我赢了呢?你便欠我一个赌注,等我想到的那天……”
“咦!那你答应啦!”花道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又生机勃勃了,“随便你,反正你这种小老百姓也没什么大志向!”
我们都不说话了,四只眼睛齐齐盯住头顶上方、清洁的蓝天下那最后一朵樱花。林间的鸟叫,叽叽喳喳的很有节奏,就像一分一秒流逝的时间。
“你输了啦……”花道有些困了,嘟囔一句,眼皮沉沉的、慢慢闭上,在我怀中均匀地呼吸起来。我掏出怀表看了看,已经过去了三刻钟。
一阵微风chuī来,那朵花的花瓣一片一片飘落了,一瓣,两瓣,三瓣,四瓣,五瓣。它们眷念地在风中飞舞了一阵,落到地上,很快便同伙伴们融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花道,花道,”我轻轻叫着身边的人,“那朵花,谢了呢……”
花道睁开眼,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傻呆呆看了我一会儿,又抬头去看那根树枝,半天也回不过神来。
“是我赢了,花道……”
花道突然明白了我在说什么,眼睛一下子瞪圆,视线在方圆五米内的树梢上来回寻找着,激动地揪住了我的衣领:“樱花呢!天才的樱花呢!”
“它落了。”我艰难地说。
“不可能!怎么可能啦!是你趁我睡觉不注意的时候摇落的!对不对!”
“不……”
“现在早就超过了一小时,对不对!早就超过了吧!我已经睡了很久了!”
“不……花道……”
“本天才怎么可能输嘛!天才从来没输过!我不信,我要去找那朵樱花!”花道一动身就要跳起来,被我一把抱住。
“花道,是真的,它已经落了。最后一朵樱花,已经没了。”
“放开我,放开我!”他挣扎着要用头撞我,力大无比,“我才不要输呢!输给你这块黑炭太没面子啦,天才不会输!”
“花道!”我紧紧地搂住他,用尽全身的力量,我们在绵软的土地上翻滚着,厮打着,后来两人都没了力气,喘气静静趴着。我的胳膊环抱住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松开过。
“想哭……就哭吧……”
“本天才为什么要哭!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qíng,樱花年年都会开!”
“哭出来,会好受些……”
“哭个屁……”
我托着他的脸的掌心,慢慢地,一点一点湿了。
这是一场绝望的爱qíng,在刚刚开头的一刹那,我就已经知道它像樱花一样短暂的生命。花道是不可能明白这些的,他傻乎乎的、年轻的脑袋永远也不会同这些复杂的思想联系在一起。
夏天来了,去了,转眼又到初秋。
八月的一天,我回到村里时,花道和美和子都不在屋中,大约是出去玩耍窜门了吧。然而玄关处却摆着一双黑亮的军靴,在昏huáng的烛火下闪着冷冷的光。
客厅里的糙垫上,用正坐的标准姿态跪着一个陌生的俊美男人,一身笔挺的huáng绿色关东军军服,扣子一径扣到最上面那颗,浆得硬邦邦的领子箍住脖子,戴着雪白的手套,腰间枪套中cha着一把被中国人戏称为“王八盒子”的十四年式手枪。他的军帽已经摘了下来,端正地摆放在身前,同时横在地上的,还有一把长长的日本军刀。
我浑身的血液一下子沸腾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男人听到响动,猛然抬起头,作势就要起身:“大白……”
看到我以后,他愣了一愣,竖起的膝盖又放了下去,恢复原先的姿势,然而那双漆黑刘海之后的、yīn冷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像要将我剜出两个dò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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