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向着他呢?”林露行垂下眼睑,低沉地说:“没想到你会为了他责备我。”
她说着话,把湿透了的头发撩起来,弯下颈子。她将脑袋伸在水龙头底下,胡乱地冲着,水声响亮地溅在水槽的瓷砖上,溅出高高的、明亮的水花。水珠从林露行耳后流下,滴进黑纱的衣服里。江落对她这种突然表现出的品性不知如何是好,矛盾极了,咬着嘴唇在小小的寝室内走来走去。林露行的所作所为违背了她认知中的道德,始作俑者对此却表现得漫不经心。
外面的风愈来愈紧,树叶和晾晒的衣服一同急促地震颤,天边远远的在打雷,雷声仿佛灾祸的预告,江落觉得烦闷窒息,她无法接受林露行的所作所为,却又不能强行把道德灌输给她,她是旁观者,不是当事人,而且,林露行不需要道德,她是美丽的。林露行冲了一阵头发,抬起头来,脸上微微发红。江落看着她,心想,单凭这幅湿漉漉的样子,那男孩就会饶恕她。
“我不想被他痛恨。”林露行走到床边,用挂着的干毛巾包住打湿的头发,几乎是天真地说:“主意是我出的,如果我拒绝了他,他就不喜欢我了,他还会恨我,因为我让他难过。也许我的虚荣心很重,江落,我做这一切都是出于虚荣。确实,高二下学期,有人为我打过架,不过我不是因为这个休学的,我不会为了因为我打架的人休学。”
“你不拒绝他,他以后会更加恨你的。”江落扭过脸,脱口而出。
“何以见得呢?”林露行静静地注视着她:“你清楚这些事吗?江落。”
“……我不知道。”
与林露行相比,江落对恋爱一无所知,她没有了底气。林露行在她身边站住,动手解开了江落在脑后扎成马尾的长发,手指轻轻掠过她的后背,长发乱七八糟地散落在肩膀上,江落闻见一股浓重的潮湿气味,不禁感到十分厌恶。
“你要洗洗吗?”林露行问道:“趁现在没人用热水,热水很足。”
这场争论结束了。江落沉默地学着林露行的样子,走到洗漱间打开了水龙头。她弯下腰,把脑袋凑在水龙头底下,最初流出来的水是冰的,冰冷的水从咽喉汩汩流过,江落猛地哆嗦了一下,宛若从梦中醒来。
“你会原谅我的。”林露行在她身后说道,声音很小,江落难以确定这是不是错觉。
江落洗头发的时候,林露行坐在椅子上,把手机拿出来玩。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天空如黄昏时分一般晦冥,室内虽然点着灯,仍不甚明亮。江落在水流里睁开眼睛,林露行坐在一片昏黑中,手机的白光照在她脸上,她的表情似乎异常冷酷。林露行的形影在流水内扭曲了,变成了一个江落完全不认识的人,换言之,她过去认识的林露行并不是真正的林露行,从此刻起,江落才得以窥见她的全貌,真正领略了林露行的魔力。
林露行固然很漂亮,但这漂亮总还是属于常人的漂亮,林露行那种摄人心魄的魅力,却超越了她的容貌,到了不平常的地步,使人无瑕顾及她的外貌,只为她的一颦一笑紧张不已。她的漂亮只是诱饵,是别人注意她的前提,而她自然散发出的魅力,那些无法捉摸的行径和莫名其妙却又撩动心弦的言语,才是致命的所在。她的魅力就和灾祸一般无可抵挡,所向披靡。
过分的魅力往往使人产生灾祸的预感。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古老的词语划过江落的记忆,在水雾中清晰起来,明确起来。她想起了上古时代的祸国之女,那是褒姒。江落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确信褒姒的故事是真实的,即便原典出于史官的捏造,可是,在这片土地上一定曾经发生过类似的故事,说不定从古至今一直发生着。江落窥视林露行的脸,她毫不怀疑地相信这就是褒姒,是褒姒式的忧郁和褒姒式的妩媚。林露行永远坐在那儿,端正严整地坐着,两手合在一起,薄薄的衣料严丝合缝地盖在洁白的胸脯上。她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望着所有人为她发狂,好像完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做出这些荒唐行径。她不笑,偶尔她也会笑一笑,但不是为了什么人而笑,不是为了鼓励和嘉奖他们而笑,所有人,包括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笑,她在笑过之后马上又会挺直脊背,重新变得冷淡,于是大家发狂得更厉害了。
在林露行的心里生活着褒姒的灵魂,那是神降下的灾难,以人类脆弱的秉性毫无幸免的可能。在理解周幽王的同时,江落也理解了那个会被记过的男孩子。为了她,为了这种褒姒式的女性,是什么疯狂的事都可以做得出来的。在长城上点起虚假的烽火又算什么呢?将高贵的诸侯当作小丑嘲弄,远远不足以成为她的欢乐,倘若为了得到她的眷顾,为了含笑的一盼,能取悦这样一位女性,即使顷刻间将保卫国都的长城推倒,邀请戎族彻夜狂饮起舞,也完全不足为惜,只要能听到她在周朝的废墟上高声欢笑。
第3章 三
三、
艺术节到来的时候,江落和林露行的关系已经恢复如常了。
这一年到了末尾。十二月二十四号的早上,天气晴朗,正在化雪,江落出门上学之前,发现客厅里的挂历快撕完了。她转过身去,久违地认真看了看这幅挂历。客厅里是空的,而且很冷,除了她以外没有别人,把挂历上的纸张串在一起的银色圆环也是空的,空空如也。她忽然感到一股无法形容的空虚。这挂历是江落去年年末在一家可爱的文具店里看中的,她自己挂上去的,是一本色彩温柔的手绘挂历,江落还记得今年年初兴高采烈地把它拿回家里的样子,新的挂历上带有一股幽幽的香气,因此,每撕下一页,她总有些微妙的心疼。
她去了学校,准备把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讲给林露行听,近来,无论发生什么事,她老是忍不住要讲给林露行听,她恨不得林露行能了解自己过往十八年的全部。林露行不讨厌这样,然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江落很快就看出她不关心自己的生活,却还是继续了下去,在林露行面前,她已有些无法克制自己。
经过上次那个小小的疏远事件之后,她们两人很快又一起出入学校的各个场所了,她们还是像之前那么亲密友好,可能比之前还要更为亲密友好。从那天开始,林露行突然对江落表现出了一种温柔的热情,她用亲密的行为挽留她,像小动物一样依赖她。江落一面感到欣喜,一面又暗暗恐惧。或许林露行察觉到了什么才故意这么做,她在引诱江落,捉弄江落,为她设下甜蜜的诱饵,她精心灌溉着江落心中黑暗的丛蔓,等待着那些尖锐的荆棘有朝一日破体而出。
待到江落一头栽入陷阱,林露行便会用无辜而慌乱的眼神看她,没有什么比这种眼神更能拷问一名对同性朋友心怀爱恋的可怜人。一旦江落向她吐露那种危险的情感,她们就再也不是朋友了,林露行不会嫌恶她,反之,还会比现在还要温柔,她将温柔地夺走江落的尊严,然后成为江落的主人,毫不客气地驱使她、毁灭她,就像她对待许许多多敢于表白的人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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