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娜莎老是谈到死的话题,江落无法理解杜娜莎对于死亡的微妙向往,她的身上仿佛随时束缚着沉沉的枷锁。她不常笑,无论江落怎么逗她,都很难见效,反而把自己弄得像个滑稽的小丑。杜娜莎是难以取悦的,江落和她相处的时间越长,就越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可她没有放弃希望,仍想着在两人共处时能让杜娜莎高兴一点。她对一切过于深刻的话题避而不谈,只关注会使人感到愉快的事。杜娜莎读诗的时候,她就在空调房里吃西瓜,并邀请杜娜莎一块吃。把西瓜从中间劈开,拿一把勺子来舀,江落以前以为所有人到了夏天都会这么做,后来她发现杜娜莎从来不这样,杜娜莎根本不爱吃西瓜。她穿着贵族晨衣般的长长的家居服,即使读书也端正地坐着,无时不刻都注意仪态,江落心想她是怕弄脏自己的衣服和手。不久,她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杜娜莎不吃有皮的、有核的、黏糊糊的、需要吐籽的水果,也就是说她几乎不吃任何新鲜水果,只吃密封在罐头里、切成一片片的、用糖水渍过的那种。江落自然而然地表示了担忧,她认为这不健康,罐头水果都很不新鲜,满是防腐剂。于是,再后来,当杜娜莎读书的时候,江落便用勺子把西瓜的瓜瓤挖成许多小块,用牙签挑掉籽,装在干净的小碗里献给她。杜娜莎欣然接受了,她吃得很香,江落受到了鼓舞,往后每天都这么干,这是她摸索出的为数不多的讨好杜娜莎的方式之一。在百无聊赖的、困意正浓的午后,夏季的风将窗外枝繁叶茂的樟树吹得哗哗作响的时候,这就是江落唯一的工作。
她们的关系在八月顺利而飞快地进展。总体来说,暑假是愉快的,但终于快要结束了,开学的日子愈来愈近,某件事情也就越来越沉重地压在江落的心头,不容忽视。她偶尔在半夜想起,焦虑地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她还没有告诉杜娜莎,自己答应要去当林露行的伴娘。
江落不想提起林露行,她恨她,抗拒她,她甚至不想去上学,不想接触外面的世界。杜娜莎是她的桃源。倘若只呆在这间屋子里,和杜娜莎在一起,永远两个人在一起,她就是安全的,她通过与世隔绝来免除心上的痛苦。如果她走出家中,走到那个有林露行的世界去,听见别人谈论她,看见她的脸孔,她不知道自己又会怎样。江落好不容易才熄灭了那种激烈的情感,用一捧死灰掩盖起来,她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自己和杜娜莎的亲密关系,她害怕接触有关林露行的一切,她清楚地预感到,她在林露行面前没有自救的余地,只要林露行一启唇,一抬手,就足以毁掉她现在拥有的一切。
尽管无比抗拒,江落仍然明白她无法毁诺,林露行一定会纠缠不休,她只有顺从。她原本准备在八月的最后一天把这件事告诉杜娜莎,征得她的同意,结果杜娜莎先于她提出要在那天一起去高中看望老师,好好地感谢她们。她很少对江落提出要求,江落不好意思拒绝她,便答应了。
对于这一天即将发生的事,江落并非毫无设想,她仔细地考虑了最糟糕的可能性,林露行应该正在筹备婚礼,倒是远不至于在高中校园里碰见她,以前关系比较好的同学都知道她在和杜娜莎交往,不至于在她们面前说扫兴的话,要是有人无意提起那个可怕的名字,江落便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想尽办法把对方的话堵回去。江落暗自祈祷这一天能够平稳地度过,不会出现意外,这样,她就好在晚上杜娜莎收拾东西的时候把要去当伴娘的承诺告诉她。
高中的校园和三个月前没有太大区别,还是那副模样。新一届的高三学生已经补了很久的课,那栋用作画室的小白楼重新被占据了,江落和杜娜莎去的时候,正是课间,远远地就能听到美术生们的欢声笑语。她们匆匆从樟树的浓荫下走过,走过被破碎的樟果染成黑色的地面,走过那个林露行洗过手的白色水槽。所有流逝的旧日时光,那些残存的声音、光影、颜色和触感,在这一刻转瞬复活又转瞬幻灭,与她们擦肩而过,真正地远去了,她们登上了通往老师办公室的教学楼楼梯。
老师们的态度与毕业之前大相径庭,再也不训斥她,不对她摆出严厉的面孔,让江落暗中感到惊奇,他们非常和蔼,高兴地让她们坐下,祝贺她们考上了大学,却坚决不肯接收她们的礼物。办公室里没有学生,江落放下心来,手捧着老师给她倒的那杯水,坐在老师们面前,大胆地和他们开玩笑,讲起了昔日绝不敢讲的俏皮话,把他们都逗笑了。解除了全部约束,和老师平起平坐的感觉太好,江落大概确实有些飘飘然,她和老师们一起笑着,谈天说地,完全没有预感到她最害怕的事情就要发生:突然,正在批改作业的英语老师放下钢笔,走到江路面前,脸上满是怜惜的、痛切的表情。这位英语老师过去也教美术生,她单刀直入地问道:“江落,你和五班的林露行关系很好吧,她现在怎么样?”
江落愣住了,老师居然也会提起林露行,这是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而且,由于是老师的提问,绝不能敷衍了事,必须认真回答。她的心跳立刻加快了,呼吸也艰难了起来,就在这时,她发觉正和其他老师说话的杜娜莎略略回过头,朝这边看了一眼。江落痛苦地笑了一下,这个学校里,不管什么地方都会有人关心林露行的下落,她就是这样一位有着魔力的人。
“我……我最近没和她联系了。”仓促之间,她说了实话。
“怎么了?”老师微微皱起了眉头,她看起来有点伤心:“怎么你也和她没联系了?你虽然上了大学,也不能忘了以前的朋友。你应该多关照林露行。江落,听说她考试落榜了,书也不读了,跑去结了婚,是这样吗?”
“是,是的。”江落感到坐立不安,低下了头。“她还没结婚,不过再过十几天就要结了。我已经……劝过她了。”她微弱地说,自己也觉得又委屈又难过。“她不听我的,她一定要结婚,我也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她还很不高兴,说我没有祝福她。”
“你当然不该祝福她。”老师发出冷笑,走回办公桌后面,重新坐下,用上课般的严厉声音道:“她才多大一点?她是个很有希望的孩子,画画也画得很好,放弃学业实在太可惜了。”她将钢笔的末端戳在下巴上,沉思了一会,又说:“江落,你和她关系好,应该你知道她多一些,你看我这么说她对不对:我觉得她对自己要求太高了,她就是心气太高了,我也知道,那些男生都捧着她,高一开始就是这样,她一直都是顺风顺水的,受不了挫折,一旦不如意,马上就自暴自弃了。你作为朋友,应该开导开导她,不能放任她这样不管,她落榜以后,你开导她了吗?”
“您说得很对……”江落嗫喏地附和道:“不过,因为她要结婚了,很忙,也不愿意见我,恐怕还会嫌我很烦,所以……”
英语老师两手往桌上一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强硬地打断了她。她用全办公室都能听到的声音,欢快地宣告道:“她那么喜欢你,怎么会不愿意见你,还嫌你烦呢?你们俩是好朋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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