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提这些,浮生偷得几日闲,郎怀和父亲说了缘由,第二日便欣然赴约,和魏灵芝唐飞彦一道看望房蔚。
房蔚府邸不事奢华,根本看不出是百年大族的门第。郎怀三人在厅上候了盏茶功夫,就有打扮利落的小厮前来接引。
“三位大人,老爷有请。”他眉清目秀,倒是长得颇俊俏,谈吐更显风范:“少爷如今人在扬州,倒是怠慢了。”
魏灵芝一点不拿架子,熟稔道:“无妨,先生如今怎么样?”房蔚的发妻病故后,便没再续弦,家中算是人丁单薄,只有个长子成活,如今在扬州为官,妻子都跟着赴任了。
“老爷今日jīng神还好,只是……”他叹口气,不再多说什么。
片刻工夫,便到了内宅。房蔚喜好书房里的静怡,自病后便一直住在书房中。
房门开着,小厮做了个请的手势,站在门口侍立着。魏灵芝打头,郎怀殿后,一起进了屋。
彼此厮见了,郎怀才恭敬道:“先生,父亲命怀转达,请您宽心。说是一别经年不见,如今却都半截huáng土,看开些罢!”郎怀说罢,带着愧色道:“小侄只是转达,得罪之处,请您海涵。”
“士新是个豁达的,”房蔚半靠在榻上,花白的胡子乱颤,人瘦却还jīng神:“我如今却不仅是半截入土,都埋到这儿咯。”房蔚比划了下脖子,笑呵呵的。
“快别说这些丧气话。”魏灵芝是最为难过的,坐在老师身边,垂泪道:“老师您是中流砥柱……”
房蔚打断他,笑道:“这话说出来,对着你们这三人,老朽可得惭愧惭愧。”
唐飞彦忙道:“您这话可别算上学生!学生和魏侍郎、郎都尉是没法比的,不过个穷书生罢了。”
“穷书生?”房蔚拿眼看着他,道:“你是没有出身门阀氏族,但却能做得来四夷馆的少卿,当真以为是白落的清闲?”
“您是说……”唐飞彦有些愣神,房蔚便道:“当初你殿试之前,陛下曾问过我和韦将军。我们二人恰好都甚为欣赏你那篇策论,因而便和陛下举荐了你。陛下殿试中对你文采颇为满意,但嫌你毫无经验。因而点你做状元,却把你放了四夷馆。虽不是要职,却离庙堂甚近。为的便是瞧瞧你。”
唐飞彦哪里料的到其中还有这等关系,听罢心绪难平,站起身对榻上的房蔚深深致礼:“学生平白受此大恩,竟然一概不知。先生高义,学生没齿难忘!今后定当一心报国,请您老宽心。”
房蔚点头道:“这才是极好。如今年轻一辈里,堪用的太少,东宫式微,我辈正该报国。”
“只是老朽从未料到,郎都尉倒不仅仅能武,且有文才。”房蔚笑着看了看郎怀,不给她否认的机会:“莫在这儿遮掩,你的那些心思,旁人不晓得,老朽侵yín朝政四十年,哪里看不出?”
郎怀难得真的谨言道:“在您眼里,自然是小打小闹,算不得大事。”
“手段虽有些幼稚狠辣,但存心良善,却是陛下和老朽看重的。”房蔚正色道:“太子仁慈贤德,但却过于柔弱,陛下这是在磨刀。但陛下却忘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用来磨刀的。”
“前儿听说萧妃病重,只怕是没多少日子。你们便以为,老六和老四再不可能重合?”房蔚摇摇头,道:“若论手段眼力,陛下的儿子们只怕没人比得过那位殿下。”
“至于如今局势,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圣心难测,都老老实实做事便好。须知陛下乃千古明君,开扬盛世可不是chuī嘘得来。可陛下也是xingqíng中人,如今困于私qíng,却是臣子不可妄论的。朝堂上今日之局面,早在江后故去便显露端倪。陛下不忍辣手,着实是想给他机会改过。但人心易变,淮王早非当初那个初涉朝政便锋芒毕露的年轻人了。”
“《道德经》有言:治大国,若烹小鲜。灵芝自发蒙便跟着我,入仕时间最久,却只长于民生吏治,于大局是把握不来的。飞彦机敏善谋,我瞧了你五六年,却实在懒散,手段也差些。至于阿怀,当初你主动请缨要去安西,我虽然听了,却也以为你不过是想去捞军功罢了。及至捷报频传,才知道却不是平常勋贵子弟。待你回了长安,所作所为老朽实在惊喜,倒是士新养出个好儿子来,实在让老朽敬佩。”
“只是你还是有些自负,须谨记一点——胸怀天下,明悟己心。将来太子殿下若成事,你三人定是肱骨之臣。历来盛世转衰,是因继任者不才。可若太子坐得稳固,我大唐盛世却也可多享几十载。”
一人半躺,三人屏息端坐,生怕打断这位老相指点朝局。郎怀只觉得茅塞顿开,再不是雾里看花,却对这位形容枯槁的老者更是敬佩。不知觉间,已然过了两个时辰。
房蔚的声音都沙哑了,门外的小厮进来换茶也有四遍,这时候却不得不道:“老爷,还得惜命才是。”
房蔚示意他扶自己起身,郎怀等人忙道:“您这般舒坦就好,有话学生听着。”
“这孩子,是我当初收养的孤儿,不知父母籍贯。我给他起名十全,希望他人生周全。”房蔚拉着那个小厮打扮的少年,满眼慈爱:“他天资甚高,倒是比我那个儿子qiáng太多。将来我去了,这孩子,便托付给阿怀了。”
“老爷!”十全跪下,道:“小的跟您一辈子!您去了,小的给您守坟扫土,也一辈子!”
“先生放心,小侄明白。”郎怀却知道,这是房蔚托孤,郑重应下。
房蔚冲郎怀点点头,对十全骂道:“你平日里跟我学的,可是白学了?江山社稷重于泰山,怎可轻放有用之身?你身世清白,不是奴籍,待我去了,便投了沐公府,好生为国效力才是!”他说得有些急,不住咳嗽起来。
几人忙端茶递水,好半天房蔚才平了呼吸。又听他道:“寒舍清苦,就不留你们饭了。都忙去吧!得空再来看看我这个糟老头子吧。”
离开房府,魏灵芝先叹口气,道:“二位贤弟,我充作一次大哥。今后无论如何,我定是保太子殿下的。世途险恶人心不古,我们却不得不小心亲近。先告辞了!”
他上了马车离开,留下唐飞彦看着郎怀:“我可是穷人,没马车!你得送我!”
又过两日,郎怀从府里出来,上马车去接了明达,到郊外为李遇送行。孙承运一案她只问结果,不管过程。不过昨夜郎士轩来府里说过,不良人已然追到些有用的线索,应该几日内就有定论了。
“怀哥哥,你气色有些差劲,是为那案子烦心么?”明达不由得倾身过去想要细看,怀里的火狐却先出手,把自己ròu嘟嘟的爪子拍到了郎怀脸上。
“这家伙长这般大,你也不嫌沉甸甸的。”郎怀伸手把它揪过来,笑道:“无妨,这些天不过是些琐事,等夜里回去,什么也不顾好生睡一觉也就好了。只你呢?瞧着倒还好。剑器练的怎么样了?”
“能一口气走到十八招!”明达有些兴奋,随即想起李遇,不由得垮下小脸,道:“只可惜练好之后,七哥不在长安呢。”
“你若想去博山,去便是了。”郎怀将火狐放在膝上,那双握剑杀人的手正在它肚皮上抚摸,温柔至极,“你忘了,我可不会拘了你。想去哪里,尽管去。”
明达听罢,更是烦闷。她拉开窗帘,外面街道两旁树叶翠绿,本该让人赏心悦目,此时却让她更觉无趣——心上人根本不开窍,怎能让她不恼?
不多时,便到了七王府。原本烫金的匾额早就去了,空dàngdàng的。它的主人李遇换上青衫儒巾,正在门外等着。
宣旨的太监早已离开,顾央也换下御林军的军装,一身短打,带着虎头帽,站在李遇身后。待郎怀两人下车,他只做了个平辈的见礼。
“顾将军,七哥一路的平安,都靠你了。”郎怀也以平辈礼仪回礼,他既不是御林军将士,便不必以下属见礼。
“明达,阿怀。”李遇长身玉立,不以为悲,他道:“传旨的公公说了,准我跟你们到城外话别。父皇也下了口谕准我缓行,不必赶路呢。”
“七哥跟我们一辆车!”明达理也不理旁人,拉了李遇就上了马车,倒把里面的火狐唬了一跳,钻到座下不出来了。
“无妨,都尉请吧,我等后面跟着就是。只您马车后面的……”顾央有些纳闷,问道。
“陛下准沐公府选取一些得用的仆人跟着七哥,顾统领忘了?”郎怀笑道:“既如此,便多给七哥带了些吃穿用度,由府里一个跟着管账的大丫头打点。她本是跟着母亲的,身份自然高些。”
“哦,却是我忘了。”顾央舒口气,请道:“都尉请吧。”
陶钧在外驾车,郎怀上去后,只见他兄妹二人垂泪,不免也伤怀起来。一路上只得劝勉几句,等出了城,又走了十多里,眼瞅着再不返程,只怕就赶不到长安城闭城前回去,才停了马车。
“阿怀,明达就托付给你了。”李遇的眼眶都是红的,却还惦记着妹妹,给她擦了又擦,一时伤悲,又抱到怀里道:“如今虚岁也有十五,可不能再跟小时候一样任xing。将来出嫁,若哥哥能奉召回来便好,若不能,可记得不可在沐公府上无礼。”
“七哥,你这话好像兕子嫁过来,会被我们府上欺负死。”郎怀无奈,抱怨了句。
他兄妹二人惜别,李遇好容易才松开妹妹,转向郎怀,总算没多说什么。
二人自幼相熟,互相引为知己,郎怀再勇毅,也终究红了眼眶。她心下一股郁结之气奔涌,退开两步,拔出了纯钧剑,朗声道:“便以剑器为七哥送别!”
自打回到长安,除却病了月余,郎怀每日勤练,剑器愈发纯熟。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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