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离紧锁着眉头,两片薄薄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着,也没有从樊卿的话里冷静下来。
樊卿不再看荆离,她也不敢看荆离,“此人不是我儿荆离,是个冒牌货。”
胡峰一张脸上全是汗水,他努力从嘴角憋出一个笑说:“公主这是什么意思,相爷若不是……那谁又是,相爷十年前回到京都,回到公主的身边,怎么公主今日一句相爷不是您的孩子,就……这太奇怪了。”
胡峰一席话说得前后颠倒,语无伦次,但是其他人都听懂了,如果殿上的这个荆离不是樊卿的儿子,那么这人是谁?大家都知道荆离的风采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冒充的,哪怕是最jīng致的□□,也不可能把一个人的气质模仿到半点不差,那么樊卿的话是什么意思,荆离一开始就不是荆离,还是只是眼前的荆离不是真正的荆离?不怪众人反应这么大,而是这件事本身就十分匪夷所思。
樊卿从地上站起,走到荆离的旁边,一把扯开了她的衣服,荆离肩膀上的守宫砂瞬间就bào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只见荆离白着一个脸,也没有阻止樊卿的动作,她不明白,为什么樊卿会突然翻脸,她就这么直直地看着樊卿,脑海中突然浮起了两人十年前相见的场景。
“你真的是笙儿吗?我苦命的孩子,以后你就跟着舅母吧。”
“离儿走得早,以后你就做我的离儿吧。”
“我茹素,你就别跟着我一起吃饭了,待会我吩咐丫鬟给你把菜送到房里去。”
“子渊是离儿的表字,以后也是你的表字了。”
不管是惊讶的、质疑的、愤怒的还是不可置信的声音,荆离一下子都听不到了,她的眼睛里流下了两滴泪,不是因为身份被bào露而恐慌,也不是因为身体luǒ/露而羞耻,而是因为她不肯相信,为什么樊卿会背叛她,十年以来,荆离已经把樊卿当成了自己的半个母亲,哪怕对方冷清,终日在佛堂内不问世事,但她以为樊卿是把她当做亲人的,十年来,两人也度过那么多风风雨雨,也曾扶持前进。几日前樊卿还说要陪在她身边陪她度过难关,难道都是假的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昭华似乎下令把荆离押进天牢,荆离恢复意识的时候,身后已经有侍卫抓住了她的手臂。
荆离收回目光,挣脱了侍卫的桎梏,她看向昭华道:“陛下,樊卿公主说得不错,我的确不是荆离,如各位所见,我甚至不是个男子,我叫宋瑶笙,前大理寺卿宋品之女――宋瑶笙!”
满堂皆惊。
昭华怒吼了一声:“够了!”
她之前还想着等荆离进了天牢关一段时间偷偷把她弄出,结果荆离居然这么果断地就把自己的身份供出来了,这等于是自断后路。
“不够!陛下,我骗了所有人,不仅是樊卿公主,还有您,还有这个天下,我是宋瑶笙。”
她是宋瑶笙,不是什么荆离,荆离太累太苦,荆离的为国为民,殚jīng竭虑,荆离身上的疤之多之深,已经远远不是一个女子能够承受的了,她不想再做荆离,她也成不了荆离,她永远不可能变成樊卿要的那个人,所幸从今天开始,她就做回宋瑶笙。
“你想死吗!?”昭华激动得扫翻了面前桌案上的东西,笔墨纸砚和奏折混在一起被打翻在地,发出巨大的声音。一枚镇纸直接就从台阶上滚了下来,正好滚到荆离的脚边。
“宋瑶笙早就是应死之人,苟且偷生了这么多年,如今不想再隐瞒了。”
昭华:“带下去!”
侍卫们得到命令粗bào地架起了荆离,昭华见状气得大吼,“谁叫你们碰她了!”
侍卫们被昭华吓得脚一软,直跪到地上求饶,荆离走到樊卿的旁边,眼睛里还残留着眼泪,“舅母,一别珍重。”
她不想去问樊卿为什么,她虽猜到惠后不会让她体面地离开大殿,但樊卿一事却是她没有意料到的,太多的qíng绪一下子堵在胸口,荆离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这一句珍重也只是与樊卿彻底断了,与荆离这个名字彻底断了。
宋瑶笙缓步走出昭阳殿,她的目光平静,就像什么qíng绪都被深深地埋进心里去了,眸子里只剩无尽的黑,看不出悲喜。
朝堂上突然冒出了妖女两个字。
“妖女!”
“妖女!!”
这声妖女像是一个投入水中的石头,很多人这才想起,当年那个先祸宗室,再乱朝堂的谶言。
“妖女!”
一声一声,经久不息,络绎不绝,一字一句落在宋瑶笙的耳朵里。
昭华颓然地跌回椅子里,她还记得她俩在茶楼里面听到说书人说到这段时,对方漫不经心地回答。
“那道人说得不错,看来他也不是什么江湖骗子。”
第七十三章 计划
白兮婉敲了几下门之后,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就进去了。
漪妙看到这个场景,走到未央的身边说到:“你就这么看着她进去了?”
意识到漪妙在和自己说话,未央微怔了一下,“如果小婉有办法让相公开心起来,gān嘛不让她进去。”
漪妙一反常态地没有嬉笑,而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真傻。”
然后眼睛就转到了飞花的身上,不知是在说未央还是在骂自己。
未央被这句话搞得有些莫名其妙,然后循着漪妙的目光又看到了飞花,飞花盯着地上的石板兀自出神,脸上一如既往的冰冷。
未央突然想到,漪妙是喜欢飞花的,这种感觉很是微妙,当初知道漪妙喜欢女子的时候,未央觉得十分奇怪,但是知道荆离是女子之后,未央几乎没花多长时间就接受了对方,这也许就是娘亲常说的缘分吧,未央忍不住问漪妙:“妙妙,你为什么喜欢飞花?”
漪妙呆愣了一下,须臾之后,笑着回道:“喜欢了就是喜欢了,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未央咬了咬唇,“我是说,比如……欧阳姐姐喜欢相公是因为相公是宰相,而且相公长相俊美,你是因为哪一点喜欢飞花的呢?”
“这个嘛……”漪妙略微思索了一下,“还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她冰冷无趣,反倒让我起了戏弄之心,久而久之,这种最初的戏谑就变成了习惯,然后就再也看不见别人了,只想着怎么让那张了无生气的脸上多添几抹笑容,通俗点来说就是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
未央噗嗤一声,“那你可得加油了,不过……飞花确实严肃得紧,我听相公说她也不打算嫁人,你还有很多时间。”
漪妙眼睛一亮,飞花对她避之不及,更别说谈心里话,未央的这一qíng报也算个好消息,足以让她一扫之前的yīn郁。
两人说话之间,白兮婉从屋子里出来了,身后自然是荆离,荆离看上去脸色好了许多,她淡淡地吩咐飞花:“把里面收拾一下。”
然后又转向未央:“娘子,我们回屋。”
看到荆离脸上挂着微笑,未央心里雀跃不已,屁颠屁颠地跟着荆离回房了。
“相公,小婉跟你说了什么?”未央对于能让荆离瞬间振作的对话好奇不已。
荆离此刻已经收敛了所有的qíng绪,她微笑着摸了摸未央的头,“没什么,今日让娘子受惊了。”
未央使劲摇头,“哪有,本来也是以为自己死定了,我嘴巴笨,不像那个劳什子郡主一样能说会道,但是相公这不是来救我了嘛~”
荆离对未央的撒娇很是受用,一脸宠溺地把对方的脑袋捞到自己怀里,但过了半晌,刚刚雨过天晴的脸色又yīn沉了下来,“若是今日我没有及时赶到,恐怕娘子就真的被人欺负了,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我也与小婉说了,以后宫里有楚怀柔在,你们就不要去了,若是宫里怪罪,我来担着。”
未央皱着眉头从荆离的怀里伸出了头,道:“相公,你是臣子。”
“今天我真是为你捏了一把冷汗,你是臣子,怎么可以那样跟皇上说话呢,我爹常常告诫我,天地君亲,除了天和地之外,最大的就是君主,哪怕皇上今天真的砍了我的脑袋,相公也是不可以那样说话的。那是大不敬。”
被未央这么一提醒,荆离才惊觉自己今日言辞多有僭越,以往她总是提醒昭华君臣有别,但是昭华摆出皇帝的架子之后,自己又……实在不应该,若被有心人抓住了把柄,定要说她蓄意谋反。到了现在荆离才发现,自己以往还是只把昭华当做知己好友,以至于乱了分寸。
“我知道了,多谢娘子指点。”
未央得了这话,一脸得意忘形,撅起嘴巴说:“嗯嗯,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不过还有一件事,我必须跟你说清楚。”
荆离挑起眉毛,用眼神示意她说。
未央从荆离的怀里正起身子,一本正经地看着荆离开口道:“相公,不对,姐姐,你是女子。”
对于未央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荆离有些诧异。
“你是女子,你是宋瑶笙,你不是荆离,就算是真正的荆离,或许也做不到你这一步,你跟我不一样,但是也一样,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我是夜未央,一样的地方在于,你我都是女子。记得在禹州的时候,我俩吵了一架,你叫我乖乖地做相府的夫人就好,当时我十分生气,但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直到今天,我想通了。”
“我气,你总把自己当做是个男子,想要把我纳入你的羽翼之下保护,我知道自己做得没有你好,也不能像你这么qiáng大,可是……我想站在你的身边,而不是你的身后,我想做你的爱人,陪着你一起经历风雨,而不是让你给我撑伞避祸,像个……宠物一样。其实,今天小婉进了书房,我是有点不开心的,但是我那么笨,连太后的寿宴都要你帮我作弊,又觉得自己的不开心有点没由来的任xing无理。但是我想……想要下次你不开心的时候,我可以帮你,哪怕不能解决问题,也能让你振作起来。”
未央说着说着,就开始掉金豆子,说到底哪怕荆离变成了女子,她的身边还是这么多人,有善解人意的白兮婉,有能力出众的飞花,唯独她……一想到这里,未央觉得有些难过。
荆离嘴角的笑容凝固了,她总以为未央是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但是她自己都忘记了,未央其实也还只是个十多岁小姑娘,还是个大智若愚的姑娘,虽然会很快想通,但还是会有烦恼。荆离会喜欢未央,除了当初心里的那点执念之外,何尝不是把她当做以前的自己,可是她却忽略了,未央是未央,宋瑶笙是宋瑶笙,她把未央再次搂进自己的怀里,“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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