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管刘弗陵有没有给你传位,若想要,就要去抢!你若能妥善利用霍光,占优势的就是你!赵充国、张贺这些人有何可惧?只要动作迅速地除掉刘询,他们不支持你,还能支持谁?二哥训练的人全在长安城待命,我怕你要用人,武功最好的几个一个也不敢用,你用过谁?长安城的形势就是比谁手快,比谁更狠,你整天在做什么?心里想要,行动却比大姑娘上花轿还扭捏,你扭扭捏捏无所谓,可你……”孟珏想到红衣,脸色铁青。
刘贺张了张嘴,看着孟珏,却又闭上了嘴。权力于他只是工具,而非目的,如果为了工具,先要背叛自己的目的,那他宁愿选择放弃。为了权力的丑陋,他早就看够了!不管以前、现在、还是将来,他都绝不会允许自己为了权力,变成他曾深恶痛绝过的丑陋。他尊敬和感激刘弗陵,不仅仅是因为刘弗陵救过他、救过月生,也不仅仅是因为刘弗陵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给了他一展才华的机会,更因为刘弗陵的所作所为让他看到了权力的另外一种阐释方式——有仁善、有侠义、有宽恕、有大度、有从容。刘弗陵是刘彻悉心教导出来的人,论帝王之术,权利之谋,有谁能懂得比他多?他还未登基,母亲就惨死,刚登基,藩王就虎视眈眈,紧接着,三大权臣步步紧bī,若论面临的局势复杂、qíng势危险,又有谁能比过他?他比谁都有借口去挥舞无qíng的帝王刀剑开路,用巨大的权力铁轮碾碎一切违逆他的人和事。只要结果好,过程如何并不重要,为了更远大的目标,牺牲掉一小部分人,早就是被帝王默认的行事准则,众人甚至会赞美这样的帝王英明果断,可是,刘弗陵没有!他只要狠一狠心,就会有更简单、更容易、更安全的路,他却偏偏走了另一条路。
自小到大,皇爷爷的教诲,母亲的教导,以及所见所闻、亲身经历都告诉自己,权力就代表着无qíng和丑恶,在刘贺心中,他憎恶它,可在他的血液中,他又渴望它。在他的戏笑红尘下,藏着的是痛苦和迷茫,是不知何去何从的颓废,但是,刘弗陵用自己的所行所为消解了他的痛苦和迷茫,让他明白权力本身并不无qíng,无qíng的是人,权利本身也不丑恶,丑恶的是人。
刘贺张口想解释,可自小到现在的心路历程哪里是那么容易解释得清楚的?最后只得长叹了口气后说:“小珏,我和你不是一样的人,我信守的原则,你不会懂,或者即使能懂得,也不屑。于我而言,结果固然重要,但过程也一样重要。现在,我生我死都无所谓,只想求你一件事qíng,请你看在红衣和二弟的份上去做。”
孟珏的脸色铁青中透出白,显是怒极。刘贺没有理会,接着说道:“月生初进昌邑王府,就与王吉他们jiāo好,望你看在月生的份上,救他们一命。”
孟珏虽然哀怒jiāo加,却没有冷言反驳,因为在月生给他的信中,的确曾提到过王吉的名字,说过王吉对他的礼遇,月生能得到刘贺赏识,也是王吉的举荐。
刘贺见他不说话,自顾自地竟对他行了一大礼,“多谢!王吉是个正人君子,定不忍见同僚赴死、而他独自偷生,你就告诉他,很多人不过是我借霍光的手要除掉的人,请他务必珍重,昌邑王府内的诸般事务先拜托他了。其余的人,你能救则救吧!是……是我对不住他们!”
孟珏冷笑着讥讽,“好个‘聪明’的昌邑王!如此能谋善断,怎么忘记算红衣的xing命了?怎么把她带到了这个是非地?”事qíng到此,他与刘贺恩断义绝,已没什么可多说的了,挥手yù推开刘贺,去拿红衣的遗物。
刘贺挡住了孟珏的手,“小珏,我知道你一直视红衣为妹,我没有照顾好她,是我错,但红衣的遗物,我不会给你。不管这次我生还是死,她以后都会和我合葬。我做错的事qíng,我会到地下去弥补。”
刘贺的语气十分淡然,神色也十分平静,却是一种哀莫过于心死的淡然平静。
孟珏凝视了他一会儿,忽地摇头笑起来,满面讥嘲,“刘贺呀刘贺!你这辈子究竟有没有想清楚过一件事qíng?”
刘贺淡淡说:“自以为聪明一世,实际一直是个糊涂人。自以为自己的荒唐糊涂是做给世人看的,但是做戏太久,原来早就真糊涂了,分不清自己的本心,也看不清真假。”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当世人都以为你荒唐糊涂时,你真能说自己很清醒吗?当身边的人也认为你好色贪欢时,她还能期望你会真心对她吗?
假做真时,真也会假。
孟珏大笑起来,“好!红衣的遗物和棺柩,我留给你!前几日刚听到红衣死的消息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后悔当年没有杀你,你害死了二哥不够,竟然还害死了红衣。就是刚才,我仍在想要不要借助霍光或者刘询的手,将你的命永远留在长安。不过现在,我不打算再落井下石了,你的生死和我再无关,红衣的遗物和棺柩,你想要,就留给你!”
“多谢!”
孟珏笑着摆手,“不必谢我。死亡的痛苦只是刹那,而我只是想看你痛苦后悔一辈子而已!”
刘贺眼中有朦朦的哀伤,令他往日清亮的双眸晦暗无光。
孟珏笑问:“你还记得二哥临死时说过的话吗?”
刘贺沉默了好一会后,慢慢地说:“那年皇上召藩王在甘泉山行猎,月生陪我同行。当时还年少气盛,我又一贯言行无忌,言语间得罪了燕王。燕王设了圈套想杀我,月生看出苗头,苦劝我小心提防,一定不要离开皇上左右,我却自恃武功高qiáng,聪明多变,未把燕王当回事qíng,直到孤身一人被五头黑熊困住时,才知道人力终有限,危机时刻,月生赶到。后来……皇上带兵赶来时,月生已死,只救下了重伤的我。”
当日的血斗似乎又回到眼前,兄弟两人并肩而战,面对五头黑熊,却夷然不惧,谈笑风生,同进共退。
从小到大,刘贺看见的是妻子算计丈夫,丈夫憎恶妻子,儿子算计老爹,老爹屠杀儿子,兄弟阋墙,姐妹争宠,在认识月生前,他从不相信“知己”二字真实存在。这一生,他最痛快淋漓的时刻,就是那一日,最痛苦的也是那一日!
“……月生的半边身子被熊撕去,他死得很快,临死前,他嘱咐我,让我替他报恩,还让我好好照顾你,可你哪里需要我照顾?”
孟珏淡淡说:“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告诉我的是‘大哥,帮我好好照顾……照顾……’他话未说完,就带着遗恨而去了。”
刘贺木然地点头:“嗯。”
孟珏笑着说:“好大哥,他要你照顾的人可不是我。”
刘贺愕然,“月生就你一个亲人,整日里口中念叨的就是你,他指的不是你,还能是谁?”
孟珏笑看着他,眼中有寒冷的星芒。
刘贺心底有寒意涔入四肢百骸,他很想拒绝去听答案,因为他知道答案也许比杀了他更可怕,可他必须听。
“是红衣。”孟珏似乎很欣赏刘贺此时脸上的表qíng,说话的语气分外慢,“二哥是豪气gān云的男子,他为什么会愿意屈就于王府?因为红衣是二哥的亲妹妹!小时候被父母卖给了人贩子,后来被辗转卖到王府。”
刘贺的身子控制不住地抖着,“月生……他……他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告诉你,你就能阻止你的母亲把红衣毒哑吗?告诉你,你能让红衣说话吗?告诉你,你就能补偿红衣所受的罪吗?告诉了你,你能做什么?”
刘贺张了张嘴,没能吐出一个字,只有身子颤得更厉害。
“二哥本想带红衣走,可红衣不愿意。”
“为……什么?”
“后来,我寻到王府时,本来想告诉你,红衣是月生的妹妹,可红衣求我不要说,她想在合适的时候,自己告诉你。”
“为什么?”刘贺的声音如将要绷断的弦,他像一个即将被滔天洪水溺毙的人,看着洪水滚滚而来,眼中有浓重的恐惧,脸上却是无能为力的木然。
“因为她这辈子只想跟着你,所以她不想离开。如果你知道她是月生的妹妹,你一定会对她千般好,把你对月生的愧疚全部弥补给她,也许你还会不顾皇家礼仪,立一个哑巴为侧妃,可她不想要这些,她想要的是因为她是她,所以你对她好。”孟珏微笑,“可惜!红衣竟然一直没有等到这个合适的开口机会。王爷身边的女人来来去去,红衣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哑巴!不过是你家买下的低贱奴婢……”
“闭嘴!”
刘贺的魁梧身形,好似突然缩小了许多,他无力地后退了几步,靠在了红衣的箱笼上。
红衣的盈盈笑颜在他眼前盘旋不去,越变越清晰。
她侧首时,温婉的笑;
她低头时,含羞的笑;
她抬头时,粲然的笑;
还有她默默看着他时,yù说还休的笑……
天哪!
他竟然从没有看懂过!
或者不是他不能懂,而是他太习惯!
红衣就像他的影子,随时随地都在,他从不用去想如何得到她,从不用去费劲琢磨她的心思,也从不用担心会失去她,反正她永远在那里。他只要轻轻叫一声“红衣”,她就会盈盈笑着出现。
可是她再不会出现了,永远不会了。
……
他顺着箱笼滑坐到了地上,一个兰木盒子被带得从箱子上跌落,翻掉在地上。
“砰”的一声,盒子碎裂成了两半。里边盛放着的一堆编好的绳穗散落了一地。
一模一样的花式,都是红艳艳的绳子打成,月光下,刺眼地疼。
他摸索着拿过一个,依稀觉得在哪里见过,却不能立即想起来。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红衣临死那天,想要塞到他手里的绳穗就和这个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东西?”
孟珏盯着地面上的鲜红,不能回答。
如果只是普通的穗子,红衣没有必要做这么多,还珍而重之地藏在盒子里。但是,又的确都是普通的绳子打成,实在看不出它有任何不普通。
他看了好一会儿,觉得很是眼熟,忽然想起,有一次他去宣室殿,云歌一个人坐在廊下,就编着这个样子的绳穗。
“来人,来人!”刘贺一连串的大叫。
四月匆匆跑来,看到刘贺的样子,唬了一跳,这还是那个笑卧美人膝的王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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