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将水囊递回给云歌时,望见她弯弯如月牙的眼睛,终于淡淡说:“赵陵。”
云歌立即清脆地叫了一声“陵哥哥”,配着一个明媚如人间四月天的笑颜,从未被人如此唤过的赵陵只觉惯常黑漆漆的心中也投入了一线阳光。
※※※
富丽堂皇的屋宇,青铜熏炉中的渺渺青烟让高坐在上端的人面目模糊。
一个四岁的小儿正立在宴席中央,背着双手诵书。
“……众圣辅德,贤能佐职,教化大行,天下和洽,万民皆安仁乐谊,各得其宜,动作应礼,从容中道。故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此之谓也。尧在位七十载,乃逊于位以禅虞舜。尧崩,天下不归尧子丹硃而归舜。舜知不可辟,乃即天子之位,以禹为相,因尧之辅佐,继其统业,是以垂拱无为而天下治。孔子曰‘《韶》尽美矣,又尽善矣’,此之谓也。至于殷纣,逆天bào物,杀戮贤知,残贼百姓……”
两侧旁听的人都面露惊叹,神童之名果非虚传。
高坐在上方的老者也难得地笑着点点头。
小儿背完书,刚想如往常一般扑进母亲怀中,又立即记起母亲事先一再叮嘱的话,于是一副大人模样地作揖行礼,然后挺直腰板,板着面孔,一步一顿地度着小方步退回自己的位置。
他看没有人注意,立即冲母亲做了个邀功的鬼脸。
侧坐在老者一旁的女子含着笑轻点了点头,示意他坐好。
……
风和日丽的夏日,蝉声阵阵。
五岁的小儿藏在书房的帘幕背后,一双乌黑灵动的大眼睛盯着外面。
外面脚步匆匆,一个女子温柔的声音,“陵儿。”
小儿惊慌下,立即想出声阻止,可已是晚了一步。
只听见齐齐的尖叫声,放置在门上面的水桶已经随着女子推门的动作翻到。
一桶混了墨汁的黑水全部倒在女子身上。
女子从头到脚变成了落水的黑乌鸦。一旁的侍女吓得立即黑压压跪了一地。
小儿的贴身侍从于安早已经吓得瘫软在地,心里万分悔恨。他才刚做贴身奴才,才刚学会谄媚,才刚贪污了一点钱,才刚摸了一把侍女姐姐的手,难道天妒英才,不给他机会做天下第一jian诈奴才,就要要了他的命?
小儿紧张地拽着帘子,母亲最爱美丽,这次肯定完了!
女子在屋子门口静默地站了一会,刚开始的不能置信和惊怒,都慢慢化成了一脸无奈,“陵儿,出来!”
小儿从帘子后探了个脑袋出来,快速晃了一下,又缩了回去,“阿姊把我画的画给剪了,我是想捉弄阿姊的。我会背书,会写字,会听先生的话,会不欺负阿姊,会……”
女子走到小儿身前,揪着小儿的衣服领子把他拽出了帘子,用力给了小儿一个拥抱,又在小儿脸上揉了几把。
小儿越来越害怕,终于停下了嘴里的唠叨,低下了头,“我错了。”
女子看到他的样子,蓦然大笑起来,对身后的侍女吩咐,“你们还跪着做什么?还不去准备沐浴用具?要最大的浴桶。”
小小的人儿本来衣饰jīng致,此时却也是满身墨水。他瘪着嘴,看着母亲,一脸敢怒不敢言,母亲肯定是故意的。
自从三岁时失足落过一次水,他最讨厌的就是在浴桶里洗澡。
女子看到他的样子,笑着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下,“是洗澡,还是领罚,自己选。”
小儿刚想说“领罚”,看到女子眼睛瞟着于安,立即耷拉下了脑袋。
果然是女子小人难养也,人家一个就很凄惨了,他却是两个都有,认命吧!
……
重重叠叠的帘幕。
他曾经躲在这里让母亲找不到,在帘子内偷看母亲的焦急;也曾经躲在这里,突然跳出来吓唬过母亲和阿姊;
也在不愿意听先生授课时躲到过这里……
可是今天,他一点都听不懂帘子外面的人的对话。
他只觉得害怕,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惧。母亲正在跪地哀求,她的额头都已经磕出了血,可为什么父亲仍然只是视线冰冷地看着母亲。不是所有人都说他最宠爱母亲吗?
“为了陵儿,你必须死!”
父亲只是说着一个最简单的句子,他却怎么都不能明白。
为什么为了他,母亲要死?他才不要母亲死!
他正要从帘里钻出,身后的于安死死扣住了他的手和嘴。
于安满头冷汗,眼睛中全是哀求。他在于安的按压下,一动不能动。
两个宫人拖了母亲出去,母亲原本的呜咽哀求声,变成了凄厉的叫声:“让我再见陵儿一面……陵儿,陵儿,陵儿……”
母亲额头的鲜血落在地面上。
一滴,一滴,一滴……
涔透进地板中,成为他心上一生都抹不去的痕迹。
那血腥气永远都漂浮在大殿内,也永远漂浮在他的鼻端。
母亲时而哀求悲痛,时而绝望凄厉的声音,在黑暗的大殿内,和着血腥味,徘徊不止。
夜夜,日日,月月,年年;
年年,月月,日日,夜夜。
从没有停止过……
陵儿,陵儿,陵儿……
母亲额头的血越落越急,越落越多,已经淹没到他的胸口。
“母亲,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是你的错,是你害死了你的母亲,是你的错……
※※※
赵陵整个人在毯子里缩成一团,一头冷汗,却紧咬着嘴唇,一声都不肯发出。
“陵哥哥,陵哥哥……”云歌轻摇着赵陵。
赵陵从噩梦中醒来的一瞬,一把推开了云歌,“大胆奴才,谁准你……”
等看清是云歌,看清楚自己是睡在苍茫广阔自由的天地间,而非暗影重重的殿堂内,他立即收了声音,眼神渐渐从冷厉变成了迷茫。
云歌被赵陵推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却只是揉着屁股,小声地问:“你做噩梦了吗?”
赵陵定定看着夜色深处,似乎没有听见云歌的话。
云歌坐到篝火旁,在自己随身携带的荷包里,翻了一会,找出几枚酸枣丢进水中,待水煮开后,端给赵陵。
赵陵盯着云歌手中的杯子,没有接的意思。
云歌轻声说:“颜色虽然难看,可效果很好,酸枣有安定心神的作用。”
赵陵依然没有动,云歌的眼睛骨碌转了一圈,“我不肯喝药时,我娘都给我唱歌哄我喝药,我也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张口就要唱起来,赵陵看了一眼沉睡的众人,端过了碗。
云歌笑眯眯地望着他,赵陵喝完水,一声不吭地就躺下睡觉。
云歌拥着毯子看了他一会后,往他身边凑了凑。
她凑一寸,赵陵沉默地后退一寸,云歌再凑一寸,赵陵又后退一寸,云歌再凑一寸,赵陵又后退一寸……
赵陵终于忍无可忍,压着声音问:“你想gān什么?”
“我睡不着,你正好也睡不着,那我们说会话,好不好?你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
“不会。”
“那我给你讲故事。”云歌未等他同意,已经开始自说自话。“有一年,我爹爹带我去爬雪山……”
赵陵本想装睡,让云歌停止唠叨,可云歌却自己一人讲得很是开心,讲完了她的雪山经历,又开始讲她的二哥、三哥,赵陵冷着声音说:“我要睡觉了。”
“那你睡吧!我娘给我讲故事时,我也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我三哥和我去大秦时,我五岁。大秦有很多人是金huáng色的头发,碧蓝色的眼睛,很漂亮。不过我不喜欢他们,他们把狮子饿很多天,然后放了狮子出来和人斗,很多人坐在那里看,我讨厌看这个,三哥却顶喜欢看。他们送给爹爹两头小狮子,被三哥拿了去养……你肯定不相信,但我发誓真有这样一个国家……”
云歌还想罗嗦,赵陵截道:“天地之大,无奇不有,为什么不相信?先帝在位时,安息和条枝已有使者来拜见过,《史记·大宛列传》中都有记述。既然西域再向西能有繁华可比汉朝的安息帝国,那安息的西边也很有可能有别的国家。听闻安息商人为了独霸我朝的丝绸,中间获利,才不肯将更西之地的地形告诉西域胡商和汉朝商人。”
云歌和别人讲述她的故事时,很多人都嘲笑她胡说八道,第一次碰到有人相信,一下兴奋起来,“你相信我的故事?确如你所料,大秦就在安息之西,你去过安息吗?安息也很好玩。”
赵陵没有理会云歌的问题,云歌等了一瞬,见他不回答,笑了笑,又自顾开始讲自己的故事。
赵陵这次却没有再出声阻止,只是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睡是醒。
赵陵从小到大,碍于他的身份地位,从没有人敢当面违逆他,和他说话时都是或谨小慎微,或恭敬惧怕,或谄媚顺从。
他第一次碰到云歌脸皮这么厚的人,偏偏还厚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一点眼色都不懂看。
本来只是无奈地忍受云歌的噪音,可渐渐地,他在不知不觉中开始真正听云歌的故事。
从塞北糙原到大漠戈壁,从珠穆朗玛峰到帕米尔高原,从惊涛骇làng的大海到安静宁和的雪窟,从西域匈奴的高超马技到大秦安息的奇巧工艺……
云歌的故事中有一个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是他在书册中读到过,却绝不可能看到和摸到的世界。
对他而言,那是一个近乎传说的世界。
最后是他仍然在等着她的下一个故事,云歌却在“……那只小láng竟然会偷东西,还是贪财的小偷,专偷那些晶晶亮的宝石……我快被它气死了……我就打它屁股……打它屁股……”的断续声中睡去。
赵陵缓缓睁开了眼睛,翻了个身子,凝视着云歌。
即使在睡觉,云歌的眉眼间也充满了笑意,如她的名字一般自在写意。细密长的睫毛,在星光下,如两只小蝴蝶正在休憩。
云歌睡觉很不老实,裹着毯子翻来翻去。
眼看着越翻离篝火越近,云歌的头发已经要闻到焦味,她却依旧睡得人事不知,赵陵只能万般无奈地起身把她拽回来。
她又朝着赵陵翻过来,越翻越近,赵陵轻轻把她推开,她又翻出去,翻向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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