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等得发困明珠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沉不住气的人反倒成了他,他翻身去看,明珠早就睡着了。他郁闷地把明珠压在他肚子上的那条腿搬下来,低声抱怨:“还真睡得着。”
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听见了他的话却不当回事呢,还是长心眼了听见了假装没听见?宇文初恨不得把明珠摇醒了问,想想又觉得自己怪无聊的,她既然不再喜欢不再爱了,他又何必总是在她面前提起老九,反复让她想起老九?自己可真是够蠢的。
五更时分,明珠准时醒来,夫妻俩在chuáng上腻歪了一会儿,一同起身,准备开始一天的忙碌。吃过早饭,明珠送宇文初出去,他状似不经意地道:“乌孙郡主以后就是一个人在家里了,她现在已经痛改前非,乌孙和咱们也正是敏感时期,你便多关顾着她些吧。下次有聚会和宴席什么的,你把她喊上,省得老九在外头也不安心。”
这大概才是宇文佑请他转告她的话吧,偏偏他要玩出这么多的新鲜花样来。看看这话说得多婉转啊,句句都点出宇文佑现在和乌孙郡主你侬我侬,互相牵挂,没别人什么事儿。明珠十分鄙视地应了一声:“好的,我记得了。”
宇文初无意间看到她鄙视的表qíng,虚张声势地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明珠挑眉:“崇拜的眼神。殿下真是又聪明又厉害,我望尘莫及。”
宇文初难得脸红了一回:“话真多,我聪明厉害你心里有数就好了,别总是这样夸,别人听着会笑的。”说完匆忙离去。
明珠目送他走远,想起今天傅明正他们就该收到她的信了,便微微叹了口气。
北地儋州。
傅明正站在儋州的城墙上,眺望着远处的同州城。同洲城离得太远,他并看不清楚,但在前些日子,他曾在夜晚纵马奔袭至同洲城下,看到过同州知府顾汝良和一排英勇战死的守将的人头悬挂在城门之上,也看到过同州军民的鲜血把城墙染成了一片压抑的乌黑色。
匈奴人管杀不管埋,恶臭飘到十多里外,就连风都是臭的,中山王的人马为了防止疫病,再将这所有的人堆在一起浇上油烧了个gāngān净净,大火烧了几天几夜,浓烟冲天,油烟四处飘散,以至于方圆十里内的水缸和湖泊表层都浮了一层人油珠子。
战场的惨烈远超他的想象,他吃不下饭去,就连水都喝不下去,看到就想吐,看到就会痛恨二哥为什么会犯下这样的糊涂,铸成这样的大错。就算是有人算计,那也是弱点被人攻破,也是没有坚守住心中的信念,忘记了爱好和责任谁更重要。
三万多条人命啊,天大的理由都不能以他们的xing命身家为代价。若是主将在,有人主持大局,合理调度,哪怕就是兵力悬殊,最后总归是要输,那也不至于败得如此惨烈,如此彻底。
傅明正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耻rǔ必须要用鲜血去洗涮,傅氏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将军,却是这样的下场,长兄、三哥都不是这块料,下一辈的孩子们也没有从军的,那就让他站出来,替傅氏,替二哥,洗净这耻rǔ。
长随韩成小跑着过来,恭恭敬敬地把一封信递jiāo给他:“是京里来的急信。王妃的。”
傅明正接过信封,看到熟悉的笔迹,心qíng总算是要稍许好了一点。明珠的信写得很简洁,第一句是说家里一切安好,摄政王府和太皇太后的矛盾水火不容;第二句是说她早在事发之后就私底下拜托沈瑞林帮她搜寻二哥,人找到了;第三句是让他从沈瑞林那里悄悄把二哥带走,再送到记国昌华公主那里去,然后告诉宇文初,人没有找到。
傅明正捋清了这其中的关系,默默把信烧了,走下城墙去寻沈瑞林。
沈瑞林正和一群将领站在沙盘前推演军qíng,听说他来了就抛下那群将领,热qíng地邀请他往屋子里去:“知道你吃不下ròu食,我让人给你弄了些jī蛋来,用深井水煮,再剥了皮吃,一定没有那些东西的。”
傅明正苦笑:“你还真把我当成京城来的公子哥儿了。我哪里是挑剔嫌弃?我是被那三万多条人命压得喘不过气来。闭上眼就会看到他们,都在问我,傅将军在哪里。”
沈瑞林心虚地垂下眼去,拼命才挤出一个可怜巴巴的笑:“不是都查明白了么,二哥是被人算计陷害了,他也不想这样的,他生不如死,比谁都难受。”
傅明正淡淡地道:“我听你这话,就好像是见过他似的,不然你怎会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沈瑞林没有反驳:“你收到明珠的信了?”
“你也收到了?她是不是让你把人jiāo给我?”傅明正红了眼睛瞪他:“瞒我这么久,每天看我疯了似的到处找他却无动于衷,你可真够狠的啊。”
沈瑞林苦笑:“那我能怎么办?你随我来就知道了。”
第852章兄弟
傅明正跟着沈瑞林走进一所民宅,一直走到院落最深处才停下来,沈瑞林上前敲了敲门,并未得到回应,他也不管,径直推开了门。
一个人青衫布衣,背对着他们坐在窗前,听见声音就问:“小沈,你来了?”
傅明正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僵硬地绷紧了身体。
沈瑞林拍拍他的肩膀,含笑问道:“二哥,你好些了么?”
“今天好多了,我们什么时候进京?”傅明昭回过身来,看到站在门口的傅明正,有一刹那的惊愕,随即镇定下来,说道:“你来了。”
傅明正看着傅明昭不说话,眼神复杂而激动。再怎么怒其不争,始终也是他的兄长,人活着总是一件大好事。
“坐吧。”傅明昭并没有表现出类似于羞愧之类的神qíng,他很自然地招呼傅明正:“听说你只喝深井水,那就只能再等一会儿才有水了。”
傅明正坐下,冷笑:“莫非二哥日常都不喝水的?”
傅明昭淡淡地道:“喝,要活着,当然要吃饭要喝水。不过我所用的水,就是最日常的水,饱含了三万冤魂恨意和控诉的水,现在我已与他们在一起。”
傅明正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因为傅明昭看上去像是心意已决,只等时日,于是他那些质问和疑惑的话都没有能够说出来。他看向沈瑞林,沈瑞林眉头深锁,朝他露出一个无奈而惨然的淡笑,说道:“我去安排一下,稍后我们哥三个一起喝一杯。”
沈瑞林走了,屋子里只留下傅明正和傅明昭兄弟俩。傅明正看着傅明昭隐现白发的鬓角和眉间深深的皱纹,收了讽刺质问之意,问道:“怎么回事?”
傅明昭认真地打量着这个最小的庶弟。傅家的五兄妹中,他和傅明正关系是最淡薄的,因为傅明正出世之时,他已离家投军,难得回家,回家也只是和自己的嫡亲兄妹、父母、妻儿待在一起,对这个xingqíngyīn冷、言辞刻薄、手段狠厉的庶弟并没有什么兴趣,感qíng只局限于知道这是他的庶弟而已。
“你长大了。想必父亲十分欣慰。”傅明昭把手放在膝盖上,淡然道:“你的办事能力向来很qiáng,大概的经过你应该已经弄清楚了,我就不再重复了。大错已经铸成,说什么都没有用,我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付出我该付出的代价而已。”
他越淡然,傅明正越愤怒:“是啊,我看到你就知道你在等死了!不过死很容易,要赎罪可没那么容易!你有没有想过家中的父母双亲和长兄二嫂、雯雯他们?明珠为了你殚jīng竭虑,想尽做尽了她所能做的一切事qíng。我为了找你,找出真相,为你洗涮gān净身上的污水,三天三夜不睡觉,纵马疾驰!哦,你等死,你等着合适的机会就会去死?死了就一了百了啦?真gān净啊!真轻松啊!那我们怎么办?!”
傅明正最后一句话是红着眼睛喊出来的。喊完之后,他和傅明昭都有些愣住,因为直到这一刻,他们才发现,他们之间的那份兄弟之qíng远比他们所以为的更加深厚。
傅明正想起自己在小时,曾经十分羡慕崇拜这位能和老爹对着gān,不走文官路子而改走了武将路子并获得成功的兄长,而这位兄长虽然对他不是十分关注,但每次回家也没有少过他的那一份礼物,更没有慢待nüè待欺负过他,高兴了也会逗逗他,反倒是他自己因为不好意思和某种发自内心深处的自卑而匆匆逃走。
而傅明昭也想起那个总是藏在角落里,用崇拜欢喜的眼神默默偷看他的漂亮小男孩,分明很想和他接近,却总是一喊就跑得比谁都要快。看着是很冷漠,却从未对他有过任何不敬之举,对外说起他来也总是与有荣焉。
这大概就是血脉的力量吧,中间纵然隔着万水千山,始终一线相连。傅明昭长叹一声,弯腰卷起自己的裤腿:“我的脚筋已经断了。”
他被人设计陷害,关押幽闭,必然是要逃的。而太皇太后的计策中,有一步就是要把他留给宇文初杀死,不能杀不能放,一劳永逸的办法就只剩下了这一条。
傅明正沉默了。如果是明珠,大概会伤心痛哭,因为她英勇的二哥成了废人,从此再不能杀敌,而且遭遇了如此不要脸的yīn险算计。但傅明正没有这个习惯,他沉默很久之后,问傅明昭:“你知道是谁gān的吗,有人证物证吗?”
傅明昭道:“顾汝良。血战而死的顾汝良,也只有他才能让我不设防。人证已死,物证早已湮灭在同州的血战之中。我本该以死谢罪,顾全家族名声,不让儿女丢脸,不过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去太过窝囊,所以我选择活下来。”
血战而死的顾汝良,他的头至今还挂在同州的城墙之上,朝廷公认他为忠烈,有谁会相信他其实只是太皇太后和正统派的一把枪?说出来只会被人笑话鄙夷唾弃,认为傅明昭是在狡辩脱罪而已。往忠烈身上泼脏水是要付出代价的,所以这场冤屈只能捏着鼻子受了。
明知实qíng如此,却不得不照着敌人的谋算去做,自己憋成内伤,敌人却看得兴高采烈,还有什么比这样更刺激人的。这是太皇太后的报复,对宇文初的,对明珠的,同时也是对背弃了她的傅相府的报复——你们背弃了我,不能只是我一个人痛,要痛大家一起痛。
夕阳如血,把屋里二人的脸面须发染上了一层红色,傅明正声音平板地把明珠的打算说给傅明昭听:“她已经安排好了,我会把你送到记国,昌华公主会照顾你,等到将来我们再设法给你洗净冤屈,接你回来。事不宜迟,收拾一下,今晚趁黑走吧。”
傅明昭淡淡地道:“摄政王的意思呢?他现在若是斩杀我,会有很大的好处。外树威望,内得民心,你确定他什么都不知道,能由着你们胡来?”
52书库推荐浏览: 意千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