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脑后脚步声响,吉利忙抬头泪汪汪地看着安县丞,如同往日那样可怜兮兮无限委屈地喊了声:“老爷。”
却见安县丞咬紧牙关,沉着脸一巴掌挥在她脸上,吉利的嘴唇嚅动了两下,忍下其余的话,悄无声息地收拾gān净后自认倒霉地退了出去。
还好,不是个当真宠妾灭妻,不顾骨ròu亲qíng的。安怡微微松了口气,看着安县丞在唯一一个凳子上坐了,将他好生打量了一番。安县丞看模样应当比安太太大上十来岁左右,肤色黑中带huáng,双眉紧皱,一脸的郁郁不得志。人很瘦很高,身上穿的八品绿色官服袖口和领口处已经磨损得十分厉害,脚上的官靴也是旧的,在脚踝不显眼处还有补丁。
县丞,八品官,位居县令之下,是为一个县的二把手,俸禄当然不高,月俸六石六斗,但不至于养不活人口如此简单的一家子。更何况地方官都有各色隐形收入,安老太是个jīng明的,安太太不是奢侈làng费不贤惠之人,虽然安太太常年看病吃药花销大,但一年下来小康也应该能保证。这家子落到这个地步,应该别有因由。
雪粒子打在窗纸上的声音一声赶一声的响,寒风从大敞着的门口处chuī进来,安怡冷得打了个喷嚏,扯着头上的伤口,一抽一抽地疼,肚子也配合地“咕咕”叫了两声。
安县丞终于开口:“我让你姨娘重新给你盛一碗来。”言罢果然喊吉利再给安怡盛粥。
吉利欢快地答应了一声:“嗳,马上就来。”再进来时脸上就笑得如同一朵花似的,仿佛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事qíng,变脸之快让安怡叹为观止。
安怡喝完了粥,安县丞才又道:“你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什么人伤的你?原因是什么?”
安怡只能想起最后那个láng狈逃窜的疤脸小子,其余两个人她是脸都没看清楚。至于为什么会伤人致死,她却是不知道,于是照旧把昨夜和安太太说过的话拿出来应付安县丞:“想不起来了,晕乎乎的,多想就头疼。”又qiáng调:“好些事儿都想不起来!”
安县丞倒也没露出多少惊诧不信紧张来,只道:“我听你母亲说了。你也别急,等过两日吴姑姑来给你复诊,再请她帮你好好看看。”
“好。”安怡应了,想转开话头:“爹,您吃了没有?”
安县丞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好半天才道:“等下到县衙里吃。”不等安怡再问,起身往外而去:“你想起来的时候记得和我说,我这个做爹的虽然没本事,倒也不至于就让自己的女儿白白给人欺负了去。”
“哦。”安怡钻进硬硬的被窝,听着外头东窗事发的吉利被安老太撵得满院子哭喊飞奔,看着昏huáng发黑的屋顶想着心事。
几日后,风雪稍停,天空一碧如洗,安怡能起身走动了。因见午后的阳光极好,倒比她那间冷冰冰的屋子还要热乎些,便慢吞吞地端了凳子坐到院子里晒太阳。
因了安县丞那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粮食和一些银钱,一家子人有吃有喝还有热炕睡,所以不管是安老太还是吉利都安生了许多,安太太甚至于有了奶,那个早产先天不足、又没有奶吃、日常总是哼哼唧唧的小婴儿吃饱也就安静了很多。故而这个午后是难得的清净,安怡正好将这些天收集到的关于这一家子的qíng况理一理。
安家在京城是大族,族长还是曾经的大丰朝首辅安归德,族里多有读书入仕之辈,但安老太和安县丞这一支和嫡系已经有些远了,且还很弱势。而这一支中,安县丞母子俩又更弱势。安县丞安保良的父亲是续弦生的,早早就亡故了,丢下安老太一人上要伺奉公婆,下要教养孩儿。这也罢了,倒霉的是安保良五岁那一年,年迈的安家老老太爷又没了,前头发妻生的两个儿子立时闹着要分家,联合了族人一下子就把续弦和安老太母子给踢了出来,三人只得两间摇摇yù坠的旧房并几亩薄田山地,连糊口都不够。
安老太是个坚qiáng能gān的女人,种地做针线活打零工,咬着牙硬是给婆婆送了终,把安保良养大并供他读书。好容易等到安保良中了进士选了官,娶了媳妇生了娃,几经周折混进户部做了个从七品给事中,好日子没过几年呢,就又被安家族长、当时的首辅安归德给牵连了,一下子给发配到这偏远穷寒的小地方来,失落伤心不为说,日常还要受其他派系的同僚们给挤压摧残。
这还不算完,安保良因为早年一心读书且没闲钱,安太太又一门心思想要娶个52书库或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来充门面,所以一直等到安保良三十岁中了进士才设法娶到了现在的安太太薛氏。
当时薛氏娘家父亲是个九品的国子监学正,官不大却在读书人中有个好名声,薛氏本人也年轻貌美品行端正,母子俩是很满意的,但薛氏生长女之时伤了身子,乃至于后来一直不能有孕。没有男丁传宗接代那可是大事,安老太在京中时碍于薛学正还能忍着,一出了京城就再也忍耐不住,拿出自己的私房钱做主一口气买了两个妾,一个是吉利,还有一个叫富贵,富贵进门没多久就患病死了,剩下的吉利占着狡猾美貌善于看安老太和安保良的眼色而站住了脚。但不知何故,吉利也没能生下一男半女,倒是已近三十的安太太薛氏得了吴姑姑几次诊疗后顺利怀孕生了儿子,只可惜薛氏身子太弱导致这儿子早产体弱,让一家子人都提心吊胆的。
至于这一家子日子越过越穷,甚至于揭不开锅的原因,安老太四处拜菩萨求子嗣撒香火钱是一个原因,安太太身子不好时常要请医延药是一个原因,安保良还占了最主要的原因他的俸禄本来就不高,加上这昌黎县穷困得很,属官们到手的隐形收入很有限,他还是个被排挤的对象,到手的就更少;偏他还是个手散的,一文钱用出二文钱的量,但凡有人向他求助,不拘是资助穷书生还是捐助穷百姓,他都很舍得,也不管自己兜里有多少钱,懂不得量入为出;最后他还属于抱着远大理想的那种人,一心想要疏通一下好早日回到京城一展宏图,所以还要孝敬一下上官。
且不论他孝敬的那点点东西上官看得上看不上,总之这一家子来昌黎县五年,日子越过越凄惨,欠的债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到现在已是四处的铺子都欠了债,再无人肯赊欠。又有安保良的同僚们被他借钱借怕了,更是知道他是起复无望的,见到他就绕道走,乃至于县太爷日常都要敲打他两句取乐。于是,安家的日子就过成了安怡看到的这个模样。
正文第6章青梅竹马
午后的暖风chuī在脸上,远处的高山上白雪皑皑,蓝天衬着白云格外好看,安怡灰暗了很久的心qíng终于有些好转。这是不是缘分呢?兜兜转转的她又姓了安,还和从前多少有些瓜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天既然给了她这个机会,自不会只是让她来受苦的。总有一日,她要回到京城去,她要叫那些害她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付出代价。安怡想得入神,乃至于敲门声都没听见。
吉利擦着手从厨房里赶出来开门,瞧见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发呆的安怡,少不得低声抱怨了两句。
安怡回神,冷淡地看了吉利一眼,并不答话。
吉利自那天给安县丞抓了个现行,挨打又被警告后,气焰就矮了一大截,此时见安怡还是这副四平八稳的模样,也就歇了心思,快步赶去开了门。待看清来的是陈知善和他那个叫陈喜的长随,陈喜肩膀上还扛着两个鼓囊囊看似很沉的袋子。吉利想到这陈知善家中富有,人又最慈善,这袋子里装的必然是送给自家的东西,由不得夸张地笑了起来,热qíng地将人往里让:“原来是陈公子,快请进,快请进。”
陈知善看见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安怡,眼里露出几分欣喜,先示意陈喜放下袋子才有些腼腆地道:“安怡,你可好些了?我奉了师父之命来给你换药。”
安怡对这个热心的少年颇为好感,起身行礼道:“多谢您,好多了。再谢您那日救了我。”
见她如此客气,陈知善先是十分诧异,随即清秀的脸红了几分,小声道:“怎地与我这般生分?你,你从前可没和我这样生分过。”
也是,看这少年之前在雪地里找到她时的模样,应该和原身关系很好很熟。安怡望着陈知善,有意带了些生疏笑道:“实不相瞒,我醒来后就发现忘了从前许多事,多想想就头疼得厉害。”
陈知善吃了一惊,失声道:“当真?这样的病症倒是少见。”沉吟片刻,又问道:“严重么?”
安怡斩钉截铁地道:“严重!除了还认得家中亲人之外,其他人和事都忘得差不多了。”
“这样啊。”陈知善果然十分失落,呆了片刻后,用一种十分同qíng、柔软的目光看着安怡,轻声道:“就算是这样,你也别怕。有我在,再忍忍……”
不会吧?青梅竹马?安怡被他目光里蕴含的柔软吓得一个激灵,等她要再确认时,陈知善已经收回目光,垂着眼轻声道:“等你稍微好一些,还是回去抄书吧。我和师父说过了,她说只要你肯回去,随时都行。”
抄什么书?安怡诧异地看向陈知善,陈知善红着脸轻声道:“我闲了会帮你的。”因见吉利在厨房门口窥伺,二人就都一起噤了声。
“我回去就请师父来给你看。”陈知善很快收拾完毕,指指陈喜带来的那两个口袋,小声道:“这些米面是我一点心意。”不等安怡拒绝,背对着陈喜自袖中取出一个小包囊迅速塞在她手里,轻声道:“上次打赌输的。你收好,不要给人看见。”言罢叫上陈喜急匆匆去了。
没等安怡反应过来,院门已经被陈喜带上,一直躲在厨房门口偷看的吉利也快步赶出来直奔陈喜带来的那两个口袋,兴奋地道:“是什么好东西啊?”接着就高兴地喊了起来:“哎呀,是白面和jīng米!老太太!老太太!您快起来瞧,陈公子可真是个好人啊。”
先前还睡得死沉的安老太这会儿倒是醒得快,拍着窗子道:“快拿进来给我保管!你们不会当家,三两下就糟蹋光了!”
吉利兴冲冲地提着两只袋子直接越过安怡进了正屋,没多会儿里面就传出她和安老太说笑的声音。
安怡在院子里站了片刻,确认没人注意到自己手里多出来的这个小包囊,便慢吞吞地端着凳子回了房才打开这个包囊,里面是一小包这地方极少见的葡萄gān和约莫二两左右的散碎银子。
不管是真的打赌所得还是出于怜悯体贴,这陈知善总归是个心善之人。如今她正是需要钱财的时候,借都借不来呢,自是没有拂人好意的必要。安怡不打算矫qíng地追着陈知善还这个包囊,她拈起一粒葡萄gān喂进嘴里,甜甜的味道与她记忆中的甜味重合在一起,令得她露出了几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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