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后低声道:“我此生,本是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之命,幸得圣上与我无上荣光,安宁一生,吃穿用度都是天下间最好的,这后宫中从来无人能及。你们又孝顺体贴,不知不觉间我便存了无数的珍宝首饰。这匣子里都是我挑选出来,你们平日用了也不违制的,你们挑几样喜欢的,剩下的便与其他没进宫来的孩子们分了罢。”
康王妃与长乐公主都有些黯然悲伤,寻常人家长辈给小辈分赏首饰,那也是常有的事,但在此刻朱后做来,平白给人一种jiāo代后事的感觉。可不敢扫了朱后的兴致,便都做出兴致勃勃的样子去挑东西。朱后见许樱哥站着不动,便又自匣子下层取出一对累丝镶嵌工艺的宝石牡丹钗,微笑着递给许樱哥:“这个给你。这还是按着你前些日子送进来的那些图样来打造的,你父亲送进来的那个老工匠真是不错,美轮美奂,又不是很重,大气轻灵。实在很该赏你一件。”
许樱哥忙受了,朱后又指点着康王妃与长乐公主挑选东西,红素见她手指微颤,气息越来越急促,晓得她是撑不住了,忙劝道:“娘娘,您累了,该歇啦。不如jiāo给王妃与公主殿下去分,再造个册子明日与您说,您看如何?”
朱后喘了口气,道:“也行。都下去吧,你们。”
此时谁还有心qíng去分什么首饰?康王妃轻声道:“母妃,今夜让儿媳陪您罢?”
朱后低不可闻地道:“让红素陪我,我有话要和她说。你们,养jīng蓄锐。”
众人无奈,只得先行退下,到了外间还是决定由康王妃守在外间,长乐公主与许樱哥先去歇息。
许樱哥回到房里,才将朱后赏赐的东西收拾妥当,突然听得外间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依稀听得是有人大喊了一声,接着又有许多脚步声从周围涌了过来,于是心惊ròu跳,赶紧开了门出去瞧。却见殿外已经平静下来,几个太监将个宫女似拖麻袋般地往外拖了出去。
静容立在门前,回头看着满脸讶色的许樱哥轻声道:“多事之秋,今夜怕是无眠了。”
这宫中,看似安宁,实则暗藏杀机,这黑暗中也不知藏了多少双闪着凶光的眼睛和毒牙。许樱哥想起张仪正,由不得暗想他是否已经得到她已经平安的消息?
含章殿首领太监马福来颤颤巍巍地了过来,停在许樱哥跟前轻声道:“南国公夫人,娘娘召您过去问话。”
朱后从来不是个爱折腾人的,不会在已经安排她歇息后又使人来唤她。许樱哥油然生出些不太好的感觉来,少不得低声道:“马总管,刚才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还有人敢在这当口忤逆娘娘不成?”
马福来愁兮兮地道:“适才那贱婢嚷嚷出了些不该说的话,娘娘要听夫人一句话。”又提点道:“老奴真愁啊,娘娘身子不好,怎禁得住?”
这么说,那宫女只怕是把那龌龊事嚷将出来了,这宫中果然也埋了钉子,对方这是非要气死朱后不可。许樱哥只觉得胸口沉甸甸的,气都喘不过来。
第262章不休
正殿内,红素姑姑跪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康王妃与长乐公主的脸色俱是死灰一般,烛光摇曳下,朱后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斜靠在迎枕上一动不动,面无表qíng,目光沉沉地望着不远处的珠灯,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樱哥才入内就察觉到了那种凝重冰冷的气氛,康王妃与长乐公主正频频与她使眼色,就听朱后冷冷地道:“我还没死,别把我当瞎子聋子。”
康王妃与长乐公主顿时垂了眼睛,长乐公主鼓足勇气轻声道:“母后……”
“闭嘴!”朱后勃然大怒,将手里握着的一串翡翠佛珠狠狠砸下去,脸已是气得通红,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眼看着是气息都不稳了。
当此qíng形下,谁还敢惹她生气?许樱哥眼看着那串上好的翡翠珠子落在自己脚边摔得不成样子,疾行两步扶住朱后,替她揉着胸口轻声劝道:“娘娘息怒,什么事儿也不值得您气坏了自己。”
朱后喘过气来,将手指一指,冷冷地道:“你给我跪下!”她多年皇后,平时虽然和蔼可亲,威仪却是有的,这一发怒气势十足。康王妃沉沉叹了口气,先就跪了下来,长乐公主也跟着跪下,许樱哥低着头在她二人身后跪下,三人都是沉默不语。
朱后qiáng撑着身子半坐起来,红了眼睛道:“我平日待你们眼珠子似的,这才一病,便得不到你们一句真话了。尽让我做了瞎子聋子,别人都骑到我头上来拉屎了,你们还可劲儿地瞒着!”
长乐公主眼里滴下泪来,匍匐在地哽咽道:“娘啊,那不过是别人一句居心叵测的闲话,为的就是想气您,您怎地不信自己的骨ròu,偏要去信那种话?”
康王妃也道:“如今多事之秋,那日圣上在娘娘寿诞之上说的话不知碍着多少人的眼,娘娘这一病,她们恨不得……”
朱后冷笑道:“你们的话也没多少是真的!”说到这里,停住,吸了两口气,软了声气道:“小三儿媳妇,你和祖母说,今日你在芙蓉宫中都遇到了什么?”
许樱哥硬着头皮低声道:“娘娘,孙媳今日……”
“孩子……”朱后目光殷切地看着她:“我只问你一句,梅才人长得什么样儿?皮肤白还是黑?眼睛大还是小?身量高还是矮?”
许樱哥的额头上浸出一层冷汗来,今日这事儿来得匆忙,长乐公主与她说起梅才人时也没说细,便是她舌灿莲花,又怎经得起推敲!
只这一瞬间的迟疑,朱后便已经全然明白了,颓然倒在枕头上仰面看着帐顶轻声道:“好了,我都知晓了。晓芳说的是真的。”
许樱哥不知这晓芳是谁,但猜着应该是适才被拖出去的那个宫女。长乐公主的眼泪止都止不住,匍匐在地上哽咽不能语,康王妃则含了泪光仰头看着朱后殷切道:“娘娘,不是什么大事!贱人心毒无耻,必是故意设计的。为的就是……”
朱后淡淡地道:“为的就是想要我死,她迫不及待了。这事儿只怕不是一日两日了,你们想是早就晓得的?”
康王妃与长乐公主都不能说话。朱后转头看着红素姑姑道:“你起来,不是你的错,晓芳本是我亲手提拔起来的,谁也想不到她会是那边的人,实在怪不得你。”
红素姑姑想哭又不敢哭,剧烈地颤抖了片刻,哽咽道:“娘娘!您千万不要上当!”
朱后平静地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我晓得。都起来。”
众人见她非同寻常的镇定,都暗自觉着实在不好,正想找点什么话来劝,却又听朱后轻声道:“我遇到他的时候,就从未幻想过要他只有我一人,我那时候颠沛流离,朝不保夕,活得战战兢兢,不知自己将会死在何方,又会落到什么下场。原也不曾想过会有今日,还有什么可奢望的?小时候,我娘曾告诉过我,为人要知足,不能得陇望蜀,不能贪心,我一直都这么做。做得很好。”
她的态度平静而自然,语气里丝毫没有怨气,许樱哥等人却是听得泪流满面。有不奢望爱qíng的女人么?有不想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女人么?朱后越是冷静越是知道分寸,越是让人觉得心酸。
朱后闭上眼喘了几口气,轻声道:“明日就让樱哥出宫去吧,这里留不得了。”
长乐公主踌躇片刻,轻声道:“是。”
朱后歇了好一歇才又道:“不论我将来如何,你们不可心生怨气。”
不怨是不可能的,如今众人落到这个不尴不尬的地步,朱后病重,老皇帝为老不修还去爬灰,做子女的谁不恨?不恨死才怪。康王妃与长乐公主默了片刻,都很慡快地道:“是。”
朱后的目光从众人面上一一扫过,轻声道:“你们马上着人去请圣上,就说我病重,然后明日一早让老四入宫伺疾。”
这是最好的法子,既可麻痹其他两宫,又可试探老皇帝的心意,还可以顺理成章让康王入宫。康王妃担忧地道:“娘娘您的身子……”
朱后微微一笑:“我还撑得住。便是为了你们,我也要撑住,断然不让贱人称心如意。都去吧,我要梳妆,总不能这样蓬头垢面的对着圣上,那是太轻慢了。”
病成这个样子,还要qiáng忍屈rǔ为儿女筹谋,长乐公主哀痛愤恨到了极点:“母后!”
朱后淡淡地一摆手:“不要耽搁我。你亲自去请圣上。”言罢不再搭理众人,只命红素姑姑:“给我取镜子和脂粉过来。”又吩咐马福来:“着人将这殿内的陈设收拾收拾,药味儿太浓,圣上是不喜欢的。”
药味儿太浓,病得形容枯槁,会令老皇帝想起自己也是年老体衰,行将就木,那么怕死的人,看到濒临死亡的发妻心qíng当然不会太好。越是老,越是喜欢鲜活的年轻人,可越是老,也越是容易嫉恨鲜活的年轻人,要的不过是一个合适的契机点燃心里的那点火。朱后对了康王妃发出最后一道命令:“把我那顶结条牡丹金冠找出来,在合适的时候让合适的人送给福王妃。”
“娘娘放心。”康王妃忍着泪意,示意许樱哥与她一同退下。许樱哥行到殿门前回头去瞧,但见红素寻了白粉胭脂眉黛,qiáng拾笑颜,勉力给朱后梳妆打扮。朱后沉默地对着镜子,面上无喜无悲。
朱后早已过了以色事人的年纪,又在病中,怎么收拾打扮都不可能和美丽近妖的福王妃比,可是她却用这样严肃认真的态度梳妆打扮……不知道老皇帝看到了会是怎样一种心qíng?许樱哥着实觉得悲哀,再看康王妃,已是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于是赶紧扶了康王妃,递了帕子过去柔声安慰:“娘娘比咱们想的更坚qiáng,母妃不要太担心了。”
康王妃紧紧握住她的手,眼看着黑沉沉的宫殿轻声道:“我是觉着,真难。”物伤其类,康王妃想起了自己的将来,便是侥幸渡过这难关,跟随康王走向最高点,成了这含章殿的主人,她会否有朝一日落到这个地步?
许樱哥心有所悟,柔声劝道:“人和人是不同的。”
康王妃不过落寞片刻便又恢复了自然,沉稳地往前行去:“把今日的事qíng烂在肚子里吧。回去收拾收拾,明日跟着你父王出宫。”
含章殿内,朱后将一枝珠钗cha上发髻,揽镜自照片刻,突地呕出了一口鲜血,鲜血喷上铜镜,犹如溅开了一朵妖艳的血花。红素姑姑悲愤yù绝:“娘娘!”
朱后冷静地取了帕子擦去血迹,淡淡地道:“重新补妆,换衣,熏香。我总不能让我女儿、儿子、孙子平白做了鱼ròu!”她的眼睛分外明亮,人也比平日jīng神了许多,红素姑姑与马福来看着,却是同时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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