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枕上书_唐七公子【上部完结】(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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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月光苑赐宴,原是个便宴。

  虽是便宴,却并不轻松。

  洪荒变换的年月里,九重天亦有一些更迭,一代一代的天君归来又羽化,羽化又归来,唯有东华帝君坚守在三清幻境的顶上头始终如一。

  多年来,连天君过往的一些旧事都被诸神挑出来反复当了好几回的佐酒段子,却一直未曾觅得东华的。此番破天荒地竟能得他一些传闻,轰轰烈烈直如星火燎原,从第一天一路烧到第三十六天,直烧到天君的耳朵里头。事主的其中一位自是东华,另一位,大家因实在缺乏想象力,安的是何其无辜的知鹤公主。但,也不知知鹤是如何做想,一些胆大的神仙言谈里隐约将此事提到她的跟前,她只是含笑沉默,并不否认。

  这一代的天君一直对自己的误会很大。

  他觉得自己是个善解人意的仁君。

  据传言,东华对知鹤是十分的有意,既有天界的尊神中意,他判断,知鹤也不必再留在凡间受罚了,需得早早提上来才是,也是做给东华的一个人qíng。

  这决定定出来多时,他自以为在这个半严整不严整的便宴上头提出来最好,遂特地打发了一句,令设宴的司部亦递给尚未离开九重天的知鹤一张贴。

  但这道赦令,需下得水到渠成,才不至令满朝文武觉得自己过于偏袒东华,却又不能太不露痕迹,要让东华知恩。

  他如许考量一番,听说知鹤善舞,想出一个办法来,令十七八个仙娥陪衬着这个善舞的知鹤在宴上跳了曲她最最擅长的《鹤舞九天》。

  知鹤是个聪明的仙,为辜负天君的一番心意,筵席之上,将一曲“鹤舞九天”跳得直如凤舞九天,还不是一只凤,而是一窝凤,翩翩的飞舞在九天之上。

  在座在站的神仙们个个瞧得目不转睛。

  一曲舞罢,天君第一个合手拍了几拍,带的一阵掌声雷动。雷动的掌声里头,天君垂眼看向台下,明知故问地道:“方才献舞的,可是三百年前被发下麒麟山的知鹤仙子?”众仙自然称是。他便装作一番思忖,再做出一副惜才的模样,道:“想不到一个负罪的仙子竟还有这样的才qíng,即在凡界思过有三百年,那想来也够了,着日便重提回九重天吧。”又想起似的瞧一眼东华:“东华君以为如何?”

  一套戏做得很够水准。

  一身轻纱飘舞装扮得如梦似幻的知鹤公主亦定定地望着她的这位义兄。

  东华正第二遍拆解昊天塔,闻言扫了知鹤一眼,点头道:“也好。”

  语声落地,斜对面咔嚓一声响,大眼望过去,凤九的茶杯碎成四瓣,正晾在案几上。东华愣了一愣,连宋掩着扇子稍稍挨过去,抬了抬下巴道:“你看清没有,那瓷杯可是被她一只手捏碎的,啧,好身手。”

  凤九确信,东华说“也好”两个字的时候,知鹤弯起嘴角对着自己挑衅地笑了一笑。

  她记得父君白奕曾语重心长地嘱咐自己:你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记得少同低位的神仙们怄气,别让人看了笑话,rǔ没了你自己倒没什么,却万不可rǔ没了这个身份。

  三百年来,这些话她一句一句地记在心底,遇事已极少动怒,着实练就了一副广博胸襟和高华气度。但面对知鹤,这套虚礼她觉得可以暂时收了。这位太晨宫的公主,从前着实大大得罪了她,是她心头的一块疤。

  这个从前,直可追溯到两千多年前。

  那时她年纪轻不懂事,独自一人去南荒的琴尧山玩耍,不小心招惹了一头虎jīng,要吃了她,幸亏被过路的东华帝君搭救一命。打那时候,她就对东华一心相许。为了酬谢东华的恩qíng,她欠了司命一个大恩,特意混进一十三天太晨宫里头做婢女。

  她十分努力,但是运气不好,遇到东华的义妹知鹤公主处处刁难阻挠。东华不理宫务,身边也未得什么帝后,太晨宫多半是知鹤掌管,她的日子不大好过。

  03

  后来东华不慎被仇敌诓进十恶莲花境,总算是让她盼着一个机缘。她从小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xing子,为了东华,不惜将容貌、声音、变化之能和最为宝贝的九条尾巴都出卖给魔族,化作一头小狐狸拼了命相救。她其实也有私心,以为施给东华这样的大恩,他便能如同她喜欢上他一般地喜欢上自己,她努力了两千多年,终归会有一些回报。

  只是世事十分难料。

  伤好后她被默许跟在东华身旁日夜相陪,着实过了段自以为开心的日子,虽然失却变化之能,只是一头红色的小灵狐,她也很满足,睡梦里都觉得开心。

  那一夜睡得尤其糊里糊涂,清晨雀鸟寻食啄了大开的窗棂才将她吵醒,见着枕旁东华的笔迹,写的是若醒了便去中庭候着好喂给她吃食。她欢欢喜喜地跳下chuáng铺,雀跃地一路摇着仅剩的一条尾巴兴冲冲跑去中庭,却见着花坛跟前知鹤不知何故正哭着同东华争论什么。她觉得这时候过去不大合宜,悄悄隐在一棵歪脖子枣树后头,因家中教养得好,不好意思偷听他们说什么,垂着头用爪子捂住一向灵敏的耳朵。他们争论了许久,大半是知鹤再说,一字半语地钻进她两只小ròu爪子没法捂严实的小断耳中,嚷得她直犯晕。看着二人总算告一段落不再说话了,她撤下爪子来,却听到东华蓦然低沉:“我既应允义父照看你,便不会不管你,你同一只宠物计较什么?”

  东华走了许久,她才从枣树后头钻出来,知鹤笑眯眯地看着她:“你看,你不过是只宠物,却总是妄想着要得到义兄,不觉太可笑了吗?”

  她有些伤心,但心态还是很坚qiáng,觉得固然这个话亲耳听东华说出来有几分伤人,但其实他也只是说了实qíng。追求东华的这条路,果然不是那么好走的,自己还须更上进一些。岂料,这件事不过是一条引线,此后的境况用“屋漏偏蓬连夜雨”这句诗正可形容。一连串不太想回忆的打击重重敲醒她的美梦,桩桩件件都是伤心,虽然一向比同龄的其他小狐狸要勇敢许多,可终归还是年幼,觉得难过委屈,渐渐就感到心意灰了。

  这一场较量里头,知鹤大获全胜。她其实也没觉得输给知鹤什么了,只是想到无论如何也无法令东华喜欢的自己,有些可叹可悲。可知鹤却不知为何那样看不惯她,她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九重天,她还不愿令她好过,挑着她要走的那一夜,特地穿了大红的嫁衣来刺激她,装作一派温柔地抚着它的头:“我同义兄在一起九万年,我出生便是他一手带大,今日终于要嫁给他,我很开心,你是只善良的小狐狸,你也替我感到开心吧?原来,你不开心啊。”

  她记得那一夜的月亮又大又圆,踩在脚底下,就像踩着命运的河流,那条河很深,是圆的,要将她淹没。

  陈年旧事如烟云一闪即过,凤九凝望着云台上献舞方毕的知鹤,觉得短短三百年,故人还是那个故人。她从前受了知鹤一些欺凌,但出于对东华的执着,她笨拙地将这些欺凌都理解成对老天爷对她的试炼,觉得知鹤可能是老天考验她的一个工具。离开九重天后,于这个事qíng上她终于有几分清醒了,沉重地认识到知鹤其实就是一个单纯的死对头,她白白让她欺负了好几百年。但特地跑回九重天将以往受的委屈桩桩件件都还回去,又显得自己不够气量。怎么样才能又报了仇又显得自己有气量呢,她慎重地考虑了很久,没有考虑出来,于是这个事就此作罢了。但事隔三百多年,今日这个机遇倒是像老天揣摩透她的小心思特意安排的,既然这样,怎么好意思辜负老天爷的一番美意呢。且今次相见这个死对头还敢这么挑衅地对她一笑,她觉得她不给她一点好看都对不起她笑的这么好看。

  随侍的小仙娥递过来一个结实的新杯子,知鹤眼中嘲讽的笑意更深,凝在眼角,稍稍挑高了,就有几分得意的意思。凤九接过杯子,见着知鹤这更加挑衅的一个笑,弯起嘴角亦回了一笑。

  身旁她姑姑白浅打着扇子瞥了云台上的知鹤一眼,又瞥了她一眼,一派寂静端严中提着清凉的嗓音斥责向她道:“天君正同臣子们商议正事,你如今身为青丘的女君,能面见天威亲聆陛下的一些训示,不静心凝听垂耳恭听,满面笑容是怎么回事?”虽然看起来像是训斥她那么回事儿,但她和她姑姑搭戏唱双簧唬她那个板正的老爹也不是一年两年,顷刻意会地一拱手:“侄女不敢,侄女只是感叹在我们青丘,倘若有一个仙犯了事被赶出去,非得立下天大的功德才能重列仙册。近日听姑父说南荒有些动向,侄女原本想着,知鹤公主是司雨的神,也是能战的,还担忧需派知鹤公主前去南荒个什么功勋才能重返九重天,原来并不需罚得那么重,其实跳个舞就可以了。侄女觉得白替知鹤公主担心了一场,是以开初有一个放松的笑,侄女又觉得九重天的法度忒开明忒有人qíng味,是以后来又有钦佩的一个笑,但是突然侄女想到知鹤公主才艺双全,犯了事固然能得幸赦免,但倘若一个无什么才艺的仙者犯了事又该怎么办呢,于是再后来还有疑惑的一个笑。”

  在座诸位仙者都听出来青丘的这位帝姬一番话是在驳天君他老人家的面子,偏偏她驳得又很诚恳,很谦虚,很客气。凤九客客气气地同在座诸仙拱了拱手,继续谦虚地道:“乡野地方的陋见,惹各位仙僚见笑了。”坐下时还遥遥地、诚诚恳恳地朝高坐上的天君又拱了拱手。连宋的扇子点了点东华手边的昊天塔:“她说起刻薄话来,倒也颇有两把刷子,今次这番话说得不输给你了,我父君看来倒要有些头疼了。”

  东华握着茶盏在手中转了转,瞧着远远装模作样坐得谦恭有礼的白家凤九:“怎么会,我比她简洁多了。”

  座上的天君着实没料到会演上这么一出,但不愧是做天君的人,翻脸比翻书快这门手艺练得炉火纯青,威严的天眼往殿内一扫,瞬间已将利害得失判得明晰,沉声道:“青丘的帝姬这个疑惑提得甚好,九重天的法度一向严明,知鹤若要上天,自然是要立一个功绩的,”顿了一顿,天眼再次威严地扫视整个大殿,补充道:“这一向也是天上律条中写得明明白白的规矩。”但,约是觉得法度太严明了,显不得他是个仁君,停了一会儿再次补充道:“不过,南荒的异动暂且不知形势,这桩事且容后再议不迟。”

  凤九仍然不嫌累地保持着那副谦恭知礼的仪态,遥向台上的知鹤chūn风化雨百川归海地一笑。知鹤的脸白得似张纸,一双大大的杏仁眼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出火苗来,狠狠瞪着她。满苑寂静中,一个清冷的声音却突然淡淡响起:“由本君代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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