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红颜,无处归依,何处都不是故乡。
遵照盟约,贺兰箴赐予和靖长公主láng牙王杖,敕封昆都女王之名。
从此后,天朝的和靖长公主成为突厥人的昆都女王,从此一头遥望南方故乡,一头守护北方的子民。
昆都,即突厥语“守护神”之意。犹记京都细雨下,那个眉目如烟的女子,最后一次驻足回望故乡……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苍茫乱世,多少女子的一生也随之浮沉辗转。比起那些零落红颜,采薇已算是幸运之至。
昆都女王以守护之名留在了昔日南突厥的王城,改城名为昆都城。雄浑古老的昆都城,静卧在宁朔以北,漠北以南的广袤大地中央,统摄七族聚居的三郡四城,与南北相呼应。以女王为神赐的主宰,代替天神守护子民,永世归附天朝。
在神权的背后,是手握三十万重兵的江夏王,以天朝上国之尊,行镇抚理政之职,成为北方大地真正的主宰。
命运终究成全了顾采薇,或者应当说,是萧綦成全了王夙,成全了我的家族。
萧綦班师回朝平叛之际,以三十万大军相托付,将哥哥留在了北境,永为后盾。
从此后,金风细雨的京都再没有那个倜傥多qíng的贵公子,天高云淡的塞外长空,却升起了一只展翅翱翔,搏击风云的苍鹰。
从前的顾采薇,宁愿远嫁突厥,也不肯咽下那一口意气。
从前的哥哥,明知错失所爱,也不肯伸出手去挽回。
离乱,却改变了一切。
一同经历过了生死离乱,两个同样固执的人,终于挣脱前尘,换来重生,换来与彼此的相守。
只是,他们为之付出的代价,却是一生相守不相亲。
他们可以朝夕相对,却永无结缡之缘——昆都女王代行神圣庇佑之职,按照突厥人的礼法,必须在神前立誓,以处子终老,永世侍奉神前,以此获得神灵赦免,免去赐嫁之名,还她洁净之身。
自那一刻擦肩而过,命中便已注定,她终究做不成他的妻子。
但至少,他们还有漫漫的时光,可以陪伴彼此左右,可以并驾驰骋在广袤自由的塞外,可以相伴一同老去……这样,已经足够。
或许,而哥哥应当感激贺兰箴的南侵,挽回了他与顾采薇本已无望的因缘;
贺兰箴应感激宋怀恩的叛乱,给予了他和族人最后的生机;
子澹也应感激宋怀恩的bī宫,助得他趁乱逃离宫禁,重获自由。
我却应当感激贺兰箴当年的劫持,没有他,便不会促成我与萧綦的重逢。
——这世间事,兜兜转转,恩恩怨怨,谁又说得清。
建德二年,五月初九。
豫章王萧綦郊祀祭天,于太和殿登基即位,册立豫章王妃王氏为皇后,大赦天下,改元太初。
太初元年六月,萧綦颁旨,废黜六宫御制,自皇后以下,不设嫔御。
太初元年七月,册立皇长子允朔为太子。
废黜六宫之举震动朝野,撼动了历朝皇统。
前朝外戚最鼎盛的时期,也不曾有哪一位皇后能盛宠至此。
自姬周以来,历代君王均依从周礼,采秦汉旧仪。
萧綦登基之始,即下诏革除前朝宫禁六弊,裁夺冗杂庞大的宫廷用度,重置内宫品阶。随后颁诏,“废六宫,虚嫔妾,不设三妃,唯皇后正位。”
在天下人看来,萧綦待我,已远远超出帝王对后妃的恩宠。他恨不能将半壁江山予我,将永世的显赫给予我的家族,将帝位早早允诺给我的儿子。
假如没有开国的威望,恐怕我已早早被谏官斥为妖后。
含章殿上,微风送凉,水晶帘外虽是七月流火,夏日却仍炎炎如炽。
“微臣斗胆,伏乞皇后恕罪,臣万万不能照此记述。”殿前伏案记述的史官,第三次搁下了笔,倔犟的伏跪在地,不肯照我口述的字句书写。
我安然端坐,微微阖目,心中微觉感动。
我要他写下皇后王氏,外预朝政,内擅宫闱的罪咎,他却宁死不肯。白发苍苍的老史官,已年过七旬,历经两朝更迭,仍是耿介如初。
我探了身,yù亲自去扶他,却连俯身一扶的力气也没有,甚至比这七旬老者更加虚弱。
老史官沉默地伏跪在地,一言不发。
我叹了口气,垂眸凝望袖口上金线盘绕的凤羽纹路,华美宫缎越发衬出指尖的苍白。
史官比任何人都清楚,纵然皇上有开国拓土,四海咸归的不世伟业,于私德一事,仍难免为后世非议。
身为帝王,专宠椒房已是大忌,况且膝下至今只有澈儿这唯一的皇嗣。
萧綦登基以来,勤政励治,是我所见过最勤勉的君王。
我明白他的心思,即便有禅位诏书,有宋怀恩bī宫替罪,他仍忌惮天下悠悠众口,不愿被世人视为窃位弑君的枭雄,因而越发勤勉治国,仁厚为民。
换取百姓的称颂容易,换取文人士子的认同却是最难。那些落魄士人,总是对他“兴寒族,废门庭”的作为耿耿于怀,挑不出他治国的弊端,便私下非议他偏宠薄嗣,总要给他抹上些污名才好。
或许在世人眼里,我是专擅宫闱,善妒失德的皇后,霸占君王的恩宠,扩张外戚之势。
唯有萧綦和我懂得,我们只是在守护一个彼此忠贞的誓言。
或许对萧綦而言,也是在弥补无穷无尽的悔恨……
“参见皇上。”殿前侍从陡然跪了一地。
殿外竟然没有宣驾,不知萧綦何时已踱入含章殿。
除了朝会,他总不爱穿明huáng龙袍,仍如旧时一般,长年穿着玄色广袖的简素服色。
岁月不减他风华清峻,气度越发雍容。
他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史官,眉心微蹙,拂袖令左右都退去。
我无奈地摇头一笑,向来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你的悍妒,我知道就好,用不着写给后人看。”他俯下身来,在我耳边低语。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瞬时令我红了眼眶。
他轻轻揽住我肩头,亦不再多说,彼此心意早已贯通。
我在他归来之日病倒,昏迷中,太医已向他宣告了最坏的结果。
许久之后,阿越对我说,她与孩子一起被接回宫中,却看见萧綦痴痴坐在榻边,守着昏睡中的我,满脸都是泪痕。
我终于明白,为何那日一觉醒来,看见他仿佛一夕之间老去了十岁。
太医说我伤病缠身,又受生育之累,忧思之苦,终至油尽灯枯,只怕已过不了这个冬天。
我羡慕哥哥和采薇。即便命运弄人,让他们咫尺天涯,可终究给了他们后半生的漫长时光,让他们彼此守候。
可是,我和萧綦辛苦走到今天,得来了一切,却不给我们时间相守。
萧綦从不曾在我面前流露过半分悲伤。
他嗤笑御医的危言耸听,让我觉得一切都不足为虑,每天只是微笑着哄我服药。
对于我做过的事qíng,他不再追问;我想保护的人,他不再伤害;我想要的一切,他都双手奉送到我面前;我的每一个心愿,他都竭尽所能去实现。
我亦任xing地享受着他的宠溺,坦然背负起悍妒之名,固执守护着最初的承诺。
他答应过有生之年决不另娶,这是他许给我的诺言。
我不要后世非议他的私德,他应该是让万世景仰的帝王。
那么,就让史官的笔,将一切恶名归咎于我,由我来背负这不贤的恶名,而不许任何人破坏我们的誓约。
夏去冬来。
chūn至,万物欣欣,天地锦绣。
御医说我活不过上一个冬天,可此刻,我依然坐在含章殿外的花树下,看着沁之欢畅地奔跑在绿茵浅浅的苑子里,放飞纸鸢。
潇潇拍着小手,咯咯笑着,蹒跚去扑那天上的纸鸢。澈儿仰着头,看那纸鸢也看得出神,在我膝上咿咿呀呀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语。
纸鸢扎成一只惟妙惟肖的雄鹰,盘旋于宫墙之上。
那是哥哥从万里之外送来的纸鸢,他还记得每年四月,要为我扎一只纸鸢。
当年的“美人鸢”,不知今年又会扎给何人。
随着纸鸢,还有采薇送来的梅花,那奇异的花朵形似梅花,两色相间,紫白jiāo替,有花无叶,生长在塞外苦寒之地,永不褪色,永不凋谢。
萧綦说,北境已渐渐安定,哥哥很快可以抽身归来,入京探视我们。
正月的时候,姑姑以高龄寿终,安然薨逝于长乐宫。
可惜哥哥未能赶回来,见上姑姑最后一面。
爹爹至今游历世外,杳无音讯,民间甚至传说他遁入仙山修行,已经羽化而去。
正自恍惚间,被沁之欢悦的呼喊打断,“父皇!”
回眸见萧綦徐步而来,身后跟着英姿挺秀的小禾将军。
沁之的脸上透出粉嫩红晕,鼻尖渗出晶亮汗珠,故意侧过身,装作对小禾将军视而不见,却举起手中纸鸢,笑问萧綦道,“父皇会做纸鸢么?”
萧綦微怔,“这个,朕……不会。”
我轻笑出声。
小禾亦低下头去,唇角深深勾起。
“父皇好笨!母后,让父皇学做一只纸鸢给你吧……”沁之促狭的笑容里有着超乎她年纪的敏感早慧。
萧綦啼笑皆非地瞪她。
我看向小禾,扬眉轻笑,“不如让小禾做一只送给你。”
“母后!”沁之满脸通红,看小禾一眼,转身便跑。
“还不去侍侯着公主。”萧綦板起脸来吩咐小禾。
待小禾转身一走,他亦低低笑出声来。
潇潇挨过来,蹭着他衣角,笑着向他伸出手。
萧綦忙俯身将那玉雪般的小人儿抱在膝上。
风过树梢,chuī动满树粉白透红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我一襟。
我仰起头,深嗅风中微甜的花香。
“别动。”萧綦忽然柔声道。
他倾身俯过来,专注看我,黑眸深处映出我的容颜。
“阿妩,你是不是花中变来的妖jīng?”他伸手拈去我眉心沾落的一片花瓣,“竟然不会老,总还是这般美,我却已有白发了!”
他鬓旁果真有了一丝银白,可说话时的懊恼神气,却十足像个孩子;只有同我说话时,他才不会自称为“朕”。
我轻轻扯去他那一根白发,认真地看着他,“是,我就是一只妖jīng。”
他笑起来,捏我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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