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綦还剑入鞘,策马驰向前去。
这一次,他没有护卫,没有侍从,只一个副将随在身后。
我身后,贺兰箴突然屏息,紧紧扣住我咽喉。
我陡然张口,发不出声音,一声惊呼被扼在喉间。
——不,萧綦,那不是我!
这一刹那,我悲哀地记起,萧綦甚至不认得我,连我的容貌也不曾瞧过一眼。
搀扶着“王妃”的士兵已将她送到萧綦马前,离萧綦不过丈许。
萧綦驻马,那王妃颤巍巍挣脱旁人,向他走去,衣袂鬓发迎风飘拂。
她抬头,双臂扬起——
几乎同一时间,默默跟随在萧綦身侧的银甲将军跃马抢出,红缨铁枪横扫,于半空中银光jiāo剪,铿然击飞一物。那病弱的“王妃”纵身一跃,动如脱兔,袖底又是一道寒光she出。
“她不是王妃!”银甲将军怒道,仰身避过那袖箭,反手一枪刺向她咽喉。
左右侍卫一拥而上,将小叶所扮的假王妃bī退三丈,枪戟齐下。
“留下活口!”萧綦策马而至,沉声喝问,“王妃在哪里?”
我的心几yù跳出胸口,死命挣扎,恨不能大声呼喊。
但听一阵凄厉长笑,“属下无能,少主珍重——”
最后一个字猝然而断,小叶再无声息,竟似当场自尽了。
“蠢才!”贺兰箴的镇定冷漠,出乎我意料。
未待我再看清场中qíng势,只觉身子一紧,旋即腾起,竟被贺兰箴拖上马背,紧紧挟制在他身前。
一声怒马长嘶,座下白马扬蹄,冲下隐蔽缓丘,直奔前方校场——萧綦所在的方向!
人惊马嘶风飒飒。
晨光照耀铁甲,枪戟森严,一片黑铁般cháo水横亘眼前。
在那cháo水中央,萧綦英武如神祗的身影,迎着晨光,离我越来越近。
越过千万人,越过生死之渊,他灼灼目光终于与我jiāo会。
我看不清那盔甲面罩下的容颜,却被那目光,直直烙进心底。
眼前军阵霍然合拢,步骑营重盾在后,矛戟在前,齐刷刷发一声吼,将我们团团围住。
数千支弓驽从不同方向对准我与贺兰箴——箭在弦上,刀剑出鞘,金铁锋棱折she出一片耀目寒光,只需刹那即可将这两人一马剁成ròu酱。
萧綦抬手,三军鸦雀无声。
贺兰箴扼在我咽喉的手,在这一刻开始发颤,渗出微汗,略略施力将我扼紧。
我笑了,他在紧张,此时此刻他只剩我这唯一的筹码——他怕了,便已是输了一半。
“豫章王,别来无恙。”贺兰箴笑得温文尔雅。
“贺兰公子,久违。”萧綦朗声一笑,目光冷冷扫过贺兰,停留在我脸上。
他的目光,分明对贺兰箴轻藐已极,全不放在眼里。
贺兰箴的手冷冷抚上我脸颊,向萧綦笑道,“你瞧,我带了谁来见你?”
萧綦笑意淡淡,目光渐渐森然。
“分离日久,王爷莫非不认得人了?”贺兰箴笑声yīn冷,伸手捏住我下巴。
我咬了唇,定定望向萧綦,想要将他看个仔细,眼前却蓦然涌上水雾。
时隔三年,我们真正的初相见,竟是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qíng境。
此刻,他会如何看我,当我是王妃,是妻子,还是棋子……或许,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一念之间,便是他的取舍,我的生死。
思及此,心中反而澹定空蒙,无所畏惧。
我与萧綦四目相对,似有千言万语,终是无语凝对……这却大大激怒了贺兰箴。
他陡一翻腕,将一柄寒气森森的匕首,抵在了我颈上。
随着他亮出刀械,萧綦身后一众弓弩手刷的将弓弦拉满。
“王爷!”那银甲将军惊呼出声,正yù说话,却被萧綦抬手制止。
萧綦的目光幽深,却令我有种奇异的错觉——就像被夏日正午的阳光照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的灼烈之下,有着淋漓的痛快和慑服。
我闭上眼,仿若真的被阳光灼痛,叹息地一笑。
罢了,生死有命,但求从容以对,不至rǔ没我的姓氏。
“你想怎样。”萧綦淡淡开口,听在我耳中,却有如雷击。
这般问,他便是接受贺兰箴的要挟,肯与他jiāo涉了。
贺兰箴纵声狂笑,“好,好一对英雄美人!”
我却再抑不住泪意,垂眸,湿了双睫。
“其一,开启南门,放我族人离去,三军不得追击。”贺兰箴仍是笑,笑得无比愉悦欢畅,“其二,若想要回你的女人,就单枪匹马与我一战,你若能夺了去,我也绝不伤她分毫。”
萧綦冷冷一笑,“仅此而已?”
“一言为定!”贺兰箴冷哼,一抖缰绳,策马退开数步,再次将我挟紧。
三军当前,万千双眼睛注视下,萧綦策马出阵,白羽黑盔,大氅迎风翻卷。
他缓缓抬起右手,沉声下令,“开启南门。”
南门外,即是那一片陡峭山林,一旦纵人脱逃,再难追击。
贺兰箴横刀将我挟在身前,徐徐策马后退,与所余贺兰残部一起退至南门。
轧轧声过,营门升起。
森寒刀刃紧贴颈侧,我回眸,与萧綦的目光深深jiāo错……心中怦然,于生死jiāo关之际,竟惊觉心中那一丝绵软……临去匆匆一眼,来不及看清他眼底神色,贺兰箴已掉转马头,驰出营门,一骑当先,直往山间小道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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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11.3略有修改)
一入山林,横枝蔽日,险路崎岖。
残余贺兰死士二十余骑冲入林中,三五成队,分散向南奔逃。
贺兰箴一骑绝尘,非但不往南逃,反而奔上盘山栈道,朝山林深处驰去。
虬髯汉紧随在侧,其余两骑断后,护卫着贺兰箴驰上山道深处。
一路全无阻拦,也不见追兵,萧綦果真信守诺言。
山路盘旋崎岖,jiāo错纵横,他却轻车熟路,显然早已选勘过方位,布置好了接应退路。
“少主,那狗贼追至山下岔道,突然不见踪影。”虬髯汉纵马上前。
贺兰箴猛一勒缰,回头望去,只见林莽森森,山崖险峭,瞧不见半个人影,只有山风呼啸不绝。
我心底顿时一凉,难道萧綦没有追来……这念头乍一浮现,冷汗立出,我竟慌了神。
“莫非那狗贼知难而退了?”另一人冷冷道。
我狠咬住唇,竭力镇定,压下心中纷乱念头——到这一步,生死已不足惧,还有什么值得惶恐。
可是,真的没有惶恐吗?分明已经心如刀割……仿佛又回到被赐婚的那一刻。
当日父亲看着我凤冠霞帔走出家门,看着我形只影单远赴晖州,没有一句挽留。
今日我被贺兰挟持出逃,命在顷刻,萧綦却没有追来。
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终究放开了手,放弃了我,眼睁睁看我沉入深渊。
我所惶恐的,不是生死和婚姻,只是那一刻被放弃的滋味……被放弃,被至亲之人放弃。
枉自挣扎许久……一直以来,我不过是个早已被放弃的人。
刹那间,一念dòng明,万念俱灰。
“少主……”虬髯汉方yù开口,贺兰箴却一抬手,示意噤声,只凝神侧耳倾听。
一时间,山风呼啸过耳,盖过了所有声音。
贺兰箴脸色凝重异常,“萧綦手段莫测,大家小心戒备,不可大意。”
虬髯汉应道,“少主放心,前面过了鹰嘴峪、飞云坡,就是断崖索桥,我们的人已在桥下接应。此段河道湍急,顺流而下,不出半个时辰就可越过边界。”
“很好,其他人从南面引开追兵,料那狗贼意想不到,我们会走这条水路。”贺兰箴冷冷一笑。
我心下发寒——众人为他舍生拚命,他却一心让他们送死,为自己换来生路。
贺兰箴扬鞭催马,一行人疾驰向前,山路越发险峻。
劲风如刀,狠狠刮过我脸庞,chuī得鬓发散乱飞舞。
我被贺兰箴紧紧箍在怀中,裹在他披风下,耳畔颈侧都被他的气息包围。
“害怕了,就抓紧我。”他突然在我耳畔低声说。
语声低沉,听在耳中,我却是一怔……如此光景,似曾相识。
花月chūn风上林苑,我和哥哥,和子澹……也曾并肩共骑,亲密无间。
那个白衣飞扬的少年,也曾低头在我耳边说,“别怕,抓紧我”
我一时恍惚,心中酸楚。
山路陡转,眼前霍然开朗,一座栈桥凌空飞架断崖。
崖底水声拍岸,似有激流奔涌。
虬髯汉纵马上前,探视片刻,回首喜道,“就是这里!垂索已备好了,属下先行下去接应。”
贺兰箴长舒一口气,“好,小心行事。”
眼看着虬髯汉下马,捡视桥边垂索,我再qiáng抑不住身子的颤抖——这一去,离疆去国,难道我真要被贺兰箴挟去塞外,难道就此身陷敌虏,再无自由?
如果是这样,我宁愿死也死在中土!
忽听贺兰箴俯身在我耳边一笑,“如此甚好,你男人反正不要你,就此跟了我去塞外吧。”
轻飘飘一句话,我的泪竟夺眶。
这个人,总能一语刺破我心中最大的隐痛,刺得我鲜血淋漓。
恨意如烈火,陡然自心底腾起。
“总有一天,我必亲手杀你。”我咬牙,字字发自肺腑。
贺兰箴纵声长笑。
笑声未歇,破空厉响骤起!
劲风,惨呼,溅血之声不绝!
“少主小心!”虬髯汉高声示警,翻身跃上马背,如风驰回,将贺兰箴挡在身后。
几乎同时,贺兰箴回转马头,俯低身子,将我紧紧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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