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不能掌控的,任何人都不能掌控,只能靠她自己去争。得之是幸,不得亦是命。
如同一场公平的jiāo易,他们固然做了我的棋子,我亦给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我向姑姑请旨册封和赐婚,姑姑一概应允。看着我亲手在诏书上加盖印玺,姑姑慨然微笑。
我明白她微笑之下的感叹——从前,我曾憎恨她cao控我的命运,然而今日,我亦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将旁人的命运扭转。或许这便是权势的宿命,导引着我们走上相同的路。我俯身告退,姑姑淡淡问了一句,“阿妩,你可会愧疚?”
我垂眸沉吟片刻,反问姑姑,“当年赐婚给我,您愧疚吗?”
姑姑笑了笑,“我愧疚至今。”
我抬眸直视她,淡淡道,“阿妩并无愧疚。”
圣旨颁下,豫章王感念玉秀舍身救主,护驾有功,特收为义妹,赐名萧玉岫,册封显义夫人,赐嫁宁远将军宋怀恩。晋封宋怀恩为右卫将军,肃毅伯,封土七十里。
诸事顺遂,忙碌不休,转眼就到了我生辰的前一日。
哥哥来接我去慈安寺,见他独自一人前来,我问起父亲,哥哥却没有回答。
原本由哥哥出面游说,好容易让父亲答允了与我们一同去慈安寺迎回母亲,到此时却不见他身影。我恼他言而无信,却碍于萧綦在侧,不便发作。
鸾车启驾,不觉已至山下。我木然端坐,随车驾微微摇晃,越想越觉可恼可笑,不觉笑出了声,亦笑出了眼泪。
“停下!”我喝止车驾,掀帘而出,直奔哥哥马前,“将马给我!”
哥哥一惊,跃下马来拦住我,“怎么了?”
“放手!”我推开他,冷冷道,“我找父亲问个明白。”
“你这是做什么?”哥哥抓住我,秀扬眉峰微蹙,语声低抑。
我挣不开他,抬眸直直望去,陡然觉得哥哥的面容如此陌生遥远——即便惊愕之下,他依然维持着无暇可击的风仪,任何时候都在微笑,似乎永远不会真qíng流露。“我也想问你,哥哥,我们这是要做什么?”我望住他,自嘲地笑。
哥哥脸色变了,环顾左右,抬手yù制止我。
我重重拂开他的手,冷冷道,“你们想将这太平光景粉饰多久?父母反目生恨,而我们却在欢天喜地筹备生辰,等着明晚宴开王府,歌舞连宵,人人qiáng颜欢笑;眼睁睁看着母亲遁入空门……”我的话没有说完,便被哥哥猛然拽上马背。
“住口,你随我来。”哥哥从未如此凶狠对我说话,从未如此气急,一路策马疾驰,丢下一众惶恐的侍从,带我驰入林间小径。
一路奔驰了许久,直到林下涧流挡住去路,四下幽寂无人。
哥哥翻身下马,缓步走到涧边,一言不发,背影萧索。
方才似有烈火在心中灼烧,此刻却只剩一片冷冷灰烬。我走到哥哥身边,沉默凝视脚下流水,那清澈波光间隐约照出两个衣袂翩跹的身影。
“阿妩……”哥哥淡淡开口,“你既已知道,又何必将一切说破。”
我苦笑,“宁可一切烂在心中,也要粉饰出王侯之家的太平贵气?”
他不回头,不应声,越发令我觉得悲哀,悲哀得喘不过气,“哥哥,我们何时变成了这样?难道从前一切都是泡影,我们自幼所见的举案齐眉,舐犊qíng深都是假的?”
哥哥不回答我,肩头却在微微颤抖。
“我不相信父亲是那样的人……”我颓然咬唇,满心纷乱无从说起。
“你以为父亲应该是怎样的人,母亲又该是怎样的人?”哥哥蓦然开口,语声幽冷,“如你所言,他们也不过是一介凡人。”
我怔怔看他,他只是凝望流水,神色空茫,“阿妩,扪心自问,你我对父母又所知多少?”
哥哥的话似一盆凉水将我浇透,身为子女,我们对父母所知又有多少?在母亲告诉我之前,我竟从未想过她们有着怎样的悲喜,在我眼里,父亲仿佛生来就该是这个样子。
“谁年少时不曾有过荒唐事,多年之后,岂知后人如何看待你我。”哥哥怅然而笑,“即便父母都做错过,那也都过去了。”
“过去了么?”我苦笑,若是真的过去了,这数十年的怨念又是为何。
哥哥回头望住我,“你真的相信他们彼此怨恨?”
我迟疑良久,叹道,“母亲以为那是怨恨……但我不信父亲是那样偏狭的小人,若说他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恨……”我说不下去,连自己都不愿听,更不能信!
哥哥望住我,眼底有淡淡哀伤,“母亲一直不懂得父亲的抱负,她放不下自己的愧悔,只得将一切归咎于恨。”
我霍然抬眸望向哥哥,“这是谁的话?”
“是父亲。”哥哥静静看着我,似有一层雾气浮在眼底。原来母亲的爱怨喜悲,父亲全都看在眼里,一切dòng明。而唯一将父亲的苦楚看在眼里,懂得体谅他的人,不是母亲也不是我,却是平素玩世不恭的哥哥。
“这数十年,谁又知道父亲的苦楚?”哥哥语声渐渐低了下去,神qíng苦涩,“你可记得那年,我和父亲一起酩酊大醉?”
我当然没有忘记,父亲和哥哥唯一一次共饮大醉,便是在嫂嫂逝后不久。
“那晚父亲说了许多……”哥哥闭上眼,缓缓道,“我与桓宓之事,令他愧悔不已。他说起自己年少时的荒唐事,说他愧对母亲……那时他亦高傲狂放,深恨命运为人所控,纵然是名门亲贵,也一样受制于天家,终生不得自由。王氏历代恪忠皇室,数百年荣宠不衰之下,不知掩埋了多少辛酸。父亲的心思,比先人想得更远,他不屑屈居人下,定要走到至高之颠,将家族的权势推上峰顶,纵是天家也再不能左右王氏的命脉!”
这一番话似冰雪灌顶。
——是,这才是我的父亲,这才是他的抱负。
对于父亲那样的人,区区私qíng算得什么。为了达成所愿,他已经舍弃了太多,连我和哥哥也被他亲手推上这条不能回头的路。
良久沉寂,我终于忍不住问了哥哥,“你娶嫂嫂,真是自己甘愿么?”
“是。”哥哥毫不迟疑地回答我。
我却不能相信,“父亲将皇子妃硬夺了给你,难道不是看中当年桓家的兵权?”
或许母亲以为,父亲qiángbī子律的正妃嫁给哥哥,是向皇家扬威,洗雪自己当年之恨。我却无法如此天真——桓家论门庭声望,虽不能与王氏齐肩,但当年的桓大将军手上却握有江南重兵。
哥哥沉默半晌,淡淡道,“父亲固然是看中桓家的兵权,却也不曾勉qiáng我半分……娶桓宓,是我自己的意愿。”
我哑口无言,想到哥哥对嫂嫂的冷淡,想到嫂嫂的抑郁而逝,乃至此后桓家迅速的衰败,一时间只觉凄惶无力。
哥哥久久沉默,神qíng恍惚,似陷入往事中去。
我们都不再开口,不愿再提及那些陈年旧恨……潺缓溪水从脚下流过,时有飞鸟照影,落叶无声。
诸般恩怨终归已成过往,今人今时,还有更多崎岖在前。
“回去吧,母亲还在等我们。”我握住哥哥的手,以微笑驱散他的惆怅。
来的时候天色还早,然而我和哥哥在林涧一呆就是半日,竟然忘了时辰,不觉已近huáng昏了。
车驾侍从还等候在原地,未敢跟来惊扰我们。正yù启驾,却听马蹄声疾,似有人马从后面官道赶来。
待看清了来人,我和哥哥一怔,旋即相视而笑——我们迟迟未归,也未曾派人回去传话,父亲独自等得忧心,竟亲自寻来了。
被问及我们为何耽误到此时还未上山,我和哥哥面面相觑,一时语塞。
父亲挑眉看我,我qíng急之下脱口而出,“哥哥带我去溪边玩了半日……”
哥哥不敢声辩,只得一脸苦笑。
“胡闹。”父亲瞪了哥哥一眼,竟然没有发火,只皱眉道,“你母亲该等急了。”
我与哥哥目光jiāo错,当即心领神会——只怕等得焦急的人不是母亲,而是父亲自己。
“方才在溪边受了风寒,正头疼呢。”我向父亲娇嗔道,“正好爹爹亲自来了,我就不上山了,哥哥送我回去罢。”
不待父亲回答,我掉头抢过侍卫的坐骑,策马而去。哥哥难得一次不睬父亲的脸色,扬鞭催马,飞快追了上来。
“分明盼着母亲回去,却不肯开口,我实在不懂他们哪来这许多别扭!”我重重叹息。
哥哥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很好笑么。”我睨他一眼,既觉可恼又觉无奈,“从前不觉得,如今才发现你们都是这般别扭!”
哥哥仍是笑,过了许久才敛去笑意,柔声道,“我们没有变,只是你长大了。”
心中怦然触动,我怔怔无言以对。
“阿妩,你长大了,也变了。”哥哥微笑叹息。
我回眸看他,“我变了?”
“你不觉得自己越来越像某个人?”哥哥扬眉笑睨我。
我一怔,陡然明白过来,他是指萧綦。
“出嫁从夫……嫁与武夫自然成了悍妇。”我似笑非笑瞧着哥哥,猛然扬鞭向他座下骏马抽去,“叫你往后还敢欺负我!”
马儿吃痛狂奔,惊得哥哥手忙脚乱,慌忙挽缰控马。
看着那狂奔在前的一人一马,我笑不可抑。
蓦然回望云山深处,不知父亲可曾到了山门。
次日的寿宴设在豫章王府。
我原以为只是家宴,却不料煊赫隆重之至。除家人外,京中王公亲贵皆至,满座名门云集,俨然煌煌宫宴。
这是萧綦的安排,他素来不喜欢喧闹浮华,今日却极尽铺张为我贺寿。旁人或以为,这是在昭示豫章王的权势煊天,炫耀豫章王妃的尊贵荣宠……唯独我明白,他只是想弥补大婚之日对我的亏欠。
母亲宫装高髻,含笑坐在父亲身边,虽然对父亲仍是神qíng冷淡,却也肯同父亲说话了。
哥哥带了两名爱妾同来,在父亲面前却不敢有半分风流态。
太子哥哥到来时,见到父亲略有些许尴尬。不过宛如姐姐带来了他们的小女儿,那小人儿玉雪可爱,正在蹒跚学步,立时引得满座目光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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