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阙系列:帝王业_寐语者【完结+番外】(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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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姑仍在怒骂不休,长发纷乱披覆,仪态全无。

  我缓步走到她面前,深深看她,“你输了,姑姑。”

  “成王败寇,并不可耻……即便输,也要输得高贵。”我轻声说出这一句话。

  她身子一震,直直望向我,目光一时恍惚,仿佛越过时光,重睹往昔光景——在我九岁那年,下棋输给了哥哥,正当生气撒赖时,姑姑对我说,“输赢都要有气度,即便输,也要输得高贵。”

  姑姑望着我,仿佛在看一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目光渐渐黯淡下去。

  良久,她苦笑一声,“不错,成王败寇……想不到我自负一生,却是输在你的手里!”

  她鬓发散乱,我想替她理一理,伸出手却僵在半空,心底残存的一分温qíng,被硬生生扼止。

  我握紧了拳,侧过头不再看她,漠然道,“至少,你没有输给外人。”

  她陡然笑出声来,直至被押着走出大殿,那笑声还久久回响在森冷旷寂的乾元殿上。

  姑姑遇刺当日,近身侍女被刺客所杀,自己受惊昏迷。我当即将那几名随身侍女留在她身边,以防宫中余孽再次加害。[1]这几名女子是萧綦亲自从最优秀的间者中挑出,以侍女的身份贴身随行,保护我的安全。

  起初留下她们,只是为了保护姑姑,然而肃清宫闱之后,我并没有将她们召回王府。当时众多老宫人被清查逐出,各处都添补了新人,这几名侍女混在昭阳殿中,并没有引起姑姑的注意。我与她们约定,除非事态紧急不得bào露身份;除我之外,不必遵从任何人号令。

  连我自己都说不清,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防备姑姑。或许是因她一次次的试探,因她对我的戒心,抑或是我骨子里的多疑和不安。

  “属下来迟,王妃受惊了!”庞癸带人奔进殿来,“豫章王兵马已接掌乾元殿戍卫,王爷与太子殿下正从东宫赶来。”

  我看向他,颤声道,“左相呢?”

  “左相无恙,王夙大人暂且接掌禁军,胡将军奉命守护镇国公府,未踏入府中半步。”庞癸压低声音,语带喜色,“王妃勿忧,东宫大火是王爷将计就计,两方人马并无重大损伤。京中各处均无异动,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这短短四个字听在耳中,胜过天籁仙音。

  眼前一切渐渐虚浮旋转起来,这才发觉,浑身冷汗早已湿了衣衫,凉凉贴在身上,透骨的冷。

  有人上前扶住我,yù将我扶到椅上,刚迈出一步,脚下却似踩入虚空,只觉天旋地转。

  侍女惊慌唤我,一声声“王妃”,惊叫着“来人”。

  大概是一时眩晕,我渐渐回过神来,只觉她们大惊小怪。

  所幸爹爹只是领兵入宫,没有贸然起事,倘若京中禁军真与胡光烈的虎贲军动手,那才是两败俱伤,不可挽回。姑姑自以为设下了高明的圈套,请君入瓮,却不知入瓮的不是萧綦,而是她自己。我已大概明白了是谁出卖姑姑——假如姑姑亲眼看见她悉心保护的儿子,此刻站在萧綦身边,以胜利者的姿态向她炫耀,不知会是怎样的感受。

  火烧东宫,不过是混淆众人耳目的一出戏,恰好遮掩了这一场凶险宫变,烧尽了琉璃宫阙,却成就了豫章王护驾东宫,铁血平叛的功勋。

  “王妃可在殿中?”萧綦的声音远远从殿外传来,如此焦切,全无素日的从容。

  我有些慌乱,惟恐他看到我这个样子,忙扶了侍女,勉力从椅中站起。

  身子甫一动,骤然而至的痛楚似要将人撕开,腿间竟有热流涌出……我软软向下滑坠,身旁侍女竟扶不住我……痛楚愈烈,我咬唇隐忍,只觉热流已顺着双腿淌下。

  这是怎么了,我跌俯在地,颤颤伸手揭起裙袂,入目一片猩红!

  殿门开处,萧綦大步迈进来,一身甲胄雪亮。

  “阿妩——”他猛然顿住,目光瞬间凝结在我身上。

  我惶然抬眸看他,不知该怎么解释眼下的láng狈,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受伤,却莫名的流血……

  他的脸色变了,目光从那片猩红转到我脸上,满目尽是惊痛。

  “传太医,快传太医!”他匆匆抱起我,连声音都在颤抖。

  我勉qiáng笑了笑,想叫他别怕,我没有事。然而张了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倚在他怀中,全身越来越冷,眼前渐渐模糊。

  [1]侍女的伏笔,前面曾经写漏,已经补上了。

  嗯,要小nüè一下了,没有办法…………

  恨夭(全章修改完)

  胤历二年九月,成宗皇帝崩于乾元殿。

  天下举哀,奉梓宫崇德殿,王公百官携诸命妇齐集天极门外,缟素号恸,朝夕哭临。翌日,颁遗诏,着太子子隆即位,豫章王萧綦、镇国公王蔺、允德侯顾雍受命辅政。越五日,奉龙轝出宫,安梓宫于景陵,颁哀诏四境,上尊谥庙号,祗告郊庙社稷。

  千百年后,留在史册上的不过是这样短短几行文字,如同每一次皇位更替的背后,凭一支史官妙笔,削去了惊涛骇làng,血雨腥风,只留字里行间一派盛世太平。

  而我,却永远无法忘记这一天的惊心动魄……更无法忘记,我在这天失去了我们的孩子。

  徐姑姑含泪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太清醒,只记得药汁喂进口中,满口浓涩辛辣的味道。仿佛听得她说什么“小产”,我却怔怔回不过神来,茫然四顾,寻找萧綦的身影。徐姑姑说王爷不能入内,刀兵之凶会与血光相冲,对我不吉。她话音未落,却听帘外摔帘裂屏,一片高低惊呼。萧綦不顾众人阻拦,面色苍白得冲进内室。徐姑姑慌忙阻拦,说着不吉之忌,他陡然bào怒,“无稽之谈,都给我滚出去!”

  我从没见过他的雷霆之怒,仿佛要将眼前一切焚为飞灰,当下再无一人敢忤逆,徐姑姑也颤然退了下去。他来到chuáng前,俯身跪下,将脸深深伏在我枕边,良久不语不动。

  徐姑姑的话回响在耳边,我渐渐有些明白过来,却不敢相信……“是真的么?”我开口,弱声问他。萧綦没有回答,抬头望住我,目中隐隐赤红,平素喜怒从不形于色的人,此刻满面的痛楚歉疚再无遮掩。他的眼神映入我眼里,若说方才的消息只是一刀穿心,甚至叫人来不及痛,而此时却是无数绵密细针扎在心头,痛到极处,反而不能言语。

  我默默抬手将他手掌握住,紧紧贴在脸颊,眼泪却不由自主滑落在他掌心。

  “我能开疆拓土,杀伐纵横,却保护不了一个女人和孩子。”他的声音极低,低微得近乎破碎。我想劝慰他的伤心,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默默与他十指紧扣,传递着彼此的勇气,一起抵挡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寒冷。

  在我们都还懵然不知的时候,一个孩子竟已经悄然到来,随着我们一起南征,攻城掠地,直至马踏天阙。那么多危急险境,都和我们一起过来了,却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的离去。太医说他还不足两个月……我们甚至从不知道他的存在,等到知道的时候,便已是永远的失去了。

  我已昏睡了两天两夜,其间曾经流血不止,几乎xing命垂危。

  萧綦说,那两天里母亲一直守在我身边,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直到两个时辰前才累极不支,被qiáng行送回府中休息。他扶着我,亲手一口口喂我喝药。那药极苦极涩,却抵不过心里的苦。不过两天之间,竟是从极乐到地狱,仿佛噩梦一场。隐约还记得那晚寿宴之上共聚天伦之乐,然而转眼之间,皇上驾崩、姑姑谋逆、父亲与萧綦兵戎相见、我们更失去了一个孩子……生生死死,真真假假,我有些恍惚,或许这真的只是一场噩梦。然而一闭上眼,我仍会见到那yīn森的龙chuáng,见到重重刀兵,寒光如雪,姑姑凄厉笑声依然在耳边回响,更清晰记得她发狠推我撞上屏风的一幕……

  萧綦不顾太子的阻拦,qiáng行将姑姑幽禁在冷宫。乾元殿的医侍宫人都已被处死,再无人知晓姑姑亲手鸩杀皇上的真相。当天父亲兵败,被萧綦软禁在镇国公府,哥哥临时接掌了禁军。宋怀恩封闭各处宫门,清剿皇后党羽。至夜,京中大局已定。

  如果没有哥哥极力劝阻,拖延父亲出兵的时机,让胡光烈紧急调兵,驻守京师重地,控制住宫外的局势,只怕此时已经铸成大错。父亲错信了姑姑,错信了自己嫡亲的妹妹和数十年的盟友。如果等到太子登基,凭着王氏在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父亲迟早会慢慢削弱萧綦。可是姑姑的野心反噬,非但出卖了父亲,更将父亲和她自己都推上了再无退路的绝境。起兵bī宫,无异于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一旦狭路相逢,恰是萧綦稳占上风。

  父亲一世jīng明,最后败在自己最信任的盟友手上。

  姑姑机关算尽,算不到亲生儿子会毫不犹豫地出卖她。

  次日,太子在太华殿上向百官宣读先皇遗诏,正式继承大位,遗诏敕命豫章王萧綦、镇国公王蔺、允德侯顾雍辅政。宫中牵涉叛乱的禁卫、内侍、宫人共数百人,一并做为逆党党羽处死。其余文武众臣,凡拥戴太子有功者,皆晋爵,厚赐金银无数。

  一场血腥宫变,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抹去,千秋史册,再无痕迹。

  我不能也不愿想象,当父亲得知姑姑的背叛,陷入众叛亲离之地,被迫黯然出降时,是怎样的心境。以父亲的骄傲,宁愿一死也不甘受rǔ;然而他若真的自尽,便是毁了家族的清誉。无论如何愤怒绝望,他都必须继续活着,并依然保有宰辅的虚衔,坐在那个尴尬无力的位置上,接受旁人善意的怜悯和恶毒的嘲笑——这才是对他最残忍的惩罚。

  十月初五,大吉,新君登基大典在太华殿举行。

  嗣皇帝朝服出东宫,御仗前导,车驾相从,王公百官齐集太和门外跪迎。

  丧中罢礼乐,阶下鸣鞭三响,礼部尚书奉册跪进,豫章王萧綦、镇国公王蔺、允德侯顾雍率众行三跪九叩大礼。

  吉钟长鸣,丹陛之下,百官俯首。

  新君登基,下诏尊皇后王氏为皇太后,册封太子嫡妃为皇后。

  举行新皇登基大典的时候,我和母亲都在京郊行苑汤泉宫休养,玉秀刚刚伤好,也不顾一切跟来侍候我。

  母亲经此一事,也病了好些时日。皇上驾崩、父亲bī宫再加我的意外,令母亲再也承受不了这诸多打击,躲在府中终日哭泣。而我自小产之后,终日缠绵病榻,身子时好时坏,每晚都会从噩梦中惊醒。太医说若不能清心静养,再多灵药也是无用……我知道随同母亲一起去往汤泉宫,又是一次懦弱的逃避,如同昔年远避晖州。但我实在是累了,身心俱疲,既担忧母亲的病况,更厌憎了每日身陷纷争之中,留在京中多一日都觉得透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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