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过了午时许久,迟迟不见他回府,我正等得百无聊赖,却见侍女匆匆来报,说右卫将军求见。我一时惊诧,匆忙迎出正厅,却见宋怀恩全身披甲,佩剑加身,大步直入。我骇然驻足,心中悬紧,脱口道,“出了何事,王爷呢?”
“王妃勿忧,王爷现在宫中,末将奉命保护王府与京中畿要,请王妃暂时不要离府!”宋怀恩沉声回禀,满面肃杀,示意我屏退左右。
我忙令左右退下,只见他踏前一步,低声道,“两个时辰前,皇上在宫中堕马受伤。”
托孤(全)
我们都低估了旧党,尽管再三清洗宫禁,仍然有忠于先皇的旧人潜藏在了宫中。
今日早朝时皇上还是好好的,然而就在萧綦下朝回府的路上,接获宫中传来的急讯——皇上堕马,身受重伤。
西域进贡的飒露名马刚刚送入宫中,皇上一下朝便兴冲冲去试马。左右宫人眼看着皇上策马奔驰,越驰越快,起先谁也不曾发觉异样,直到那马突然惊嘶着冲出围场,奋蹄狂奔,一路冲踏撞倒数名内侍,皇上大声呼叫……左右还来不及围截阻拦,却见那惊马蓦然跃下高台,将皇上从半空掀翻坠地……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此刻再听宋怀恩复述当时qíng形,仍令我震骇得全身冰凉,几乎立足不稳。
萧綦赶回宫中,立时封闭了宫禁,调集禁军镇守宫门,将一gān涉疑宫人监禁。随即,内禁卫发现一名驯马的内侍已服毒自尽。
为防范叛党趁乱起事,萧綦命宋怀恩率领兵马控制了京中畿要之地,并命他亲自镇守王府,严防叛党行刺,更不许我踏出府门半步。
我在房里坐立不安,心忧如焚,此时qíng势诡异莫侧,萧綦在宫中不知是否有危险,也不知皇上伤势如何……只怕萧綦也预见不了qíng势的变化,不知吉凶,所以qiáng行将我禁足在府中,不准我贸然入宫。
无数可怕的念头挥之不去,越想越是揪心。即便千军万马之中,我也习惯了他天神一样的身影,相信他无所不能,战无不胜,永远都不会倒下。却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若陷入险境,又该如何。这么久以来,我习惯了对他的依赖和索取,却忽略了他也只是个凡人,给他的体谅、宽容和支持竟是如此的少。
正当心神恍惚激dàng之时,门外传来仓促脚步声。
我推门而出,却见宋怀恩大步奔来,“王爷派人传话,命王妃速速入宫!”
宫中四下戒备森严,每隔百余步即有一队禁军巡逻,各处宫门都被禁军封闭。眼下虽有山雨yù来之势,却无变乱之象,看来宫中qíng势已在萧綦掌控之中。
乾元殿前侍卫林立,医官匆匆进出,斜阳余晖将殿前玉阶染上血一样的颜色。诺大的殿上,一众宫人内侍屏息敛气,黑鸦鸦伏跪了一地,朝中重臣俱已到齐,连父亲和卧病已久的顾老侯爷也在,哥哥亦垂手立于父亲身后。众臣之前,萧綦负手而立,面色冷峻,周身散出肃杀之气。
一眼望见他的身影,我悬了半日的心终于落回实处,却又立刻被殿上的森冷肃杀包围,手足俱是冰凉。
我缓缓步入大殿,环顾满殿的文武,却只有我一个女子,每个人的目光都投注在我身上……我向萧綦、父亲和允德侯行礼,父亲面色青白,一言不发;顾老侯爷被人搀扶着连连气喘;萧綦深深凝视我,神色莫测,语声肃然,“皇后正在昭阳殿等候王妃。”
我一时愕然,怔怔道,“皇后召见妾身?”
萧綦目光幽深,语意冰冷彻骨,“皇上已宣读遗诏,幼主即位,后宫gān政在所难免,特赐谢皇后殉节。”
我耳边嗡的一声,如闻霹雳,一口气息梗在胸口,半晌缓不过来——子隆哥哥,数日前还在和我抱怨唠叨,宛如还说要去慈安寺探望我母亲,为小皇子祈福……小皇子,他还这么小,还不会说话,没有唤过一声母亲,便要永远失去父母了……
“皇后要求见过豫章王妃,方肯殉节。”萧綦的声音传入我耳中,一时竟陌生而遥远。我有些恍惚,身子隐隐发颤,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萧綦沉默地看着我,眉目间笼罩着一层淡淡yīn影。我看着他,又望向父亲,目光缓缓从满殿重臣脸上扫过。
一旦小皇子即位,太后临朝,谢氏便会再度成为外戚之首,更莫说谢氏手中还有子澹,还有效忠先皇,以子澹为正统的旧党余孽……假若谢家借此翻身,宫闱朝堂很快又会再现血雨腥风,无论萧綦还是父亲,都不会允许这个局面出现。
宛如殉节,已成定局。
我脚下虚软,竟要宫女搀扶,才能一步步踏上这昭阳殿。
宫灯初上,玉帘微动,有风从殿外直chuī进来,婴儿微弱的哭声,一声声催人断肠。
三尺白绫、金鞘银刀、玉杯鸩酒——衬着明huáng丝缎,一样样托在雕花金盘里,帝王之家连死亡都来得如此华美堂皇,仿佛巨大的恩惠和慈悲。
白衣散发的谢皇后怀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俯身亲吻,久久流连不舍。我站在内殿门口,望见这惨烈的一幕,再没有力气踏进门去。
宛如回头看见我,浮起一抹苍白恍惚的笑容,“我等你好久了。”
我缓步走近,什么话也说不出,只默默望住她……眼前这无辜的女子就要被我的丈夫和父亲bī上死路,而我非但不能阻拦,还有亲自送她上路。
“孩子又哭了,你哄一哄他吧。”宛如蹙眉叹息,将那小小襁褓送到我怀中。
这可怜的孩子,生来就守尽磨难,曾经连御医都以为他活不长了,谁知他竟然坚qiáng地撑了过来。可是如今,他的爹娘却要撇下他双双离去了。
我抱着孩子,蓦然仰首,泪水仍是夺眶而出,滴落在孩子脸上。他竟然真的止住哭泣,好奇地伸出小手,往我脸上探来,似乎想替我抹去泪水。
宛如笑了,脸上瞬时散发出淡淡光彩,恬美如昔,恍惚似回到她少女时候,“你看,宝宝喜欢你呢!”
我却猝然转头,不忍再看。
“阿妩。”宛如轻声唤我,语声无限温柔,“往后你要替我看着宝宝长大,替我教他说话识字,别让人欺负了他……还有我的女儿,无论以后做皇帝公主还是做糙民,只要让他们好好的活着,即使庸碌无为,也要长命百岁。”
她每说一句,便似一刀割在我身上。
她望住我,忽偏了头一笑,恰如从前娇憨模样,眼中却是无限凄凉,“你要答应了我,我才肯答应他们殉节呢。”
我再支撑不住,双膝一屈,重重跪在她面前,颤声道,“从今日起,他们便是我的孩子,我会庇护疼惜他们,视若亲生骨ròu,不叫他们受到半分委屈。”
“多谢你,阿妩。”宛如也跪了下来,含泪望着孩子,幽幽道,“大约这便是报应了,我害过的人不少,如今轮到自己……也好,都报应在我身上,别再让孩子受罪。”那孩子突然咿呀一声,转头朝她看去,眼珠乌漆透亮,仿佛听懂了母亲的话。
宛如蓦的站起,抽身退后数步,凄厉笑道,“带他走!别让他看见我上路!”
我咬牙抱紧了怀中的婴儿,深深朝她俯拜下去,心中最后一次默默唤她——此去huáng泉路遥,宛如姐姐,珍重。
踏出昭阳殿,一步步走下玉阶,身后传来内侍尖细悠长的送驾声,“皇后娘娘薨——”
我木然穿过殿阁,从昭阳殿到乾元殿,繁复拖曳的裙袂,一路逶迤过龙陛凤阶,锦罗悉簌有声。
天地间一片萧瑟,扑面而来的寒风卷起我臂间帔纱飞舞,风那样冷,心那样寒,只有怀中小小的人儿,给予我仅有的温暖。
这个瑟缩在我怀中,小猫儿一样脆弱的婴儿,尚不知这悲苦多蹇的人生已经开始。
我缓缓踏进大殿,穿过所有人的目光,迎着萧綦走去。他立在那九龙玉璧屏风前,广袖峨冠,不怒而威,与这大殿仿佛融为一体,刹那间令我错觉,以为他才是这里的主人。我抱着孩子望定他,缓缓俯下身去,垂首漠然道,“皇后薨了。”
一时间,殿上沉寂无声。
“让皇上看一看殿下吧。”沉寂在侧的父亲忽然低低开口,须发微颤,一眼望去仿佛又苍老了不少。
萧綦沉默点头,望向我怀中的婴儿,冷峻眉目间似乎掠过一丝悲悯。
我默默穿过垂幔,抱着孩子走向那巨大的龙chuáng,在榻边跪下,“皇上,阿妩带着小殿下看您来了。”chuáng上气息奄奄的年轻帝王发出一声微弱叹息,从榻边垂下手来,艰难地招了招。我靠近榻边,将襁褓中的婴儿送到他枕边,看见他惨白的脸上,眼窝发青,嘴唇已褪尽了血色。他似乎说不出话来,眼珠定定地看着我,看了好一阵子,突然一眨眼,露出个古怪的笑容。
刹那间岁月倒流,依稀又见那个骄横无礼的太子哥哥,总喜欢捉弄子澹和我,每次作恶得逞,便冲我们眨眼,露出促狭得意的笑容。我的泪水夺眶而出,颤声唤了他一声,“子隆哥哥。”他咧嘴笑了笑,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惫懒模样,瞳光渐散的眼里竟又亮了亮。
我将孩子抱得近些,让他看得清楚,“子隆哥哥你瞧,小殿下长得好像你,等他长大了,定是一个淘气的小皇帝……”
我骤然哽噎得说不下去,他却笑出声,微弱地说出一句,“小可怜虫。”
“马儿跳下去时,像飞一样……飞起来……”他断断续续开口,虽气若游丝,目光却有了异样的jīng神。我顿时惊喜不已,以为他好起来了,转头急唤御医,却见他身子一僵,目光直勾勾盯着顶上,脸上泛起亢奋的cháo红,“我飞起来,看见宫门,差一点就能飞……出去……”陡然间,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就这么断了。
乾元殿再一次挂起了素白玄黑的垂幔,召示着又一位帝王的辞世。
时隔不到一年,宫中哀钟长鸣,两代帝王相继驾崩。谢皇后追随先帝,以身殉节,上尊谥为孝烈明贞皇后,随葬帝陵。
一夜之间,帝后相继崩逝。他们争争闹闹一生,在世时是怨侣,死后到那冷森森的皇陵之中,却只得彼此相伴,再不分离。
当夜,永安宫再传恶讯,太后惊闻噩耗,中风昏厥。
当我赶到时,姑姑已经不会说话,只能木然躺在chuáng上,目光混沌呆滞,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不会回应了。自宫变之后,她就闭门不出,再不愿见人。她恨我,更恨亲生儿子对她的背叛。每次皇上踏入永安宫,必被她冷言冷语斥走,而我甚至连永安宫的殿门也不得踏入,只能远远从殿外看她。数月之间,她迅速老去,鬓旁白发丛生,脊背佝偻,已全然成了垂垂老妪……而今皇上驾崩,终于抽去了她最后的支撑,无异于致命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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