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綦蹙眉扫了她一眼,面无表qíng,徐姑姑脸色也变了,重重咳了一声,“妙静!王妃念在旧日主仆之qíng,允你前来拜祭,还不谢恩?”
锦儿缓缓抬眸,森冷目光向我迫来,“谢恩?她于我何恩之有?”
“妙静!”徐姑姑惊怒jiāo集,脸色发青。
我不愿在母亲灵前多生事端,疲惫地撑住额头,不想再看她一眼,“今日不是你来吵闹的时候,退下!”
锦儿连声冷笑,“今日不是时候?那王妃希望是何时,莫非要等我死后化为厉鬼……”
“放肆!”萧綦一声怒斥,语声低沉,却令所有人心神为之一震。锦儿亦窒住,瑟然缩了缩肩头,不敢直视萧綦怒容。
“灵堂之上岂容喧哗,将这疯妇拖出去,杖责二十。”萧綦冷冷开口,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我的手。
殿外侍卫应声而入,锦儿似乎吓得呆了,直勾勾盯着我,木然任由侍卫拖走。
及至门口,她身子猛然一挣,死死扒住了门槛,嘶声喊道,“王妃与皇叔有苟且私qíng,妾身手中铁证如山,望王爷明察!”
我只觉全身血脉直冲头顶,后背却幽幽的凉。
这一句话,惊破灵堂的肃穆,如尖针刺进每个人耳中。众人全都僵住,四下鸦雀无声,只余死一般的寂静,灵前缥缈的青烟缭绕不绝。我透过烟雾看去,周遭每个人地神qíng都看得那样清楚,有人震骇、有人惊悸、有人了然……唯独,不敢转眸去看身侧之人的反应。
锦儿被侍卫摁在地下,倔犟地昂了头,直勾勾瞪着我,嘴角噙着一丝快意的笑。
她在等着我开口,而我在等着身边那人开口。这个时候,无论我说什么都是多余,而他只需一句话,一个念头,甚至一个眼神……便足以将我打入万丈深渊,将历经生死得来的信任碾作粉碎。我垂眸看着锦儿,静静迎上她怨毒目光,心中无悲无怒,仿佛已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这一刻,比任何时候都艰难,比千万年更漫长。萧綦终于冷冷开口,漠然无动于衷,“攀诬皇室,扰乱灵堂,拖出去杖毙。”
我闭上眼,整个人仿佛从悬崖边走了一圈回来。两旁侍卫立时拖了锦儿,犹如拖走一堆已经没有生命的烂麻残絮。
“我有证据!王爷,王爷——”锦儿毫无挣扎之力,被倒拽往门外,兀自疯狂嘶喊。
“且慢!”我站起身,挺直背脊,喝住了侍卫。当着母亲灵前,当着悠悠众口,若容她布下疑忌的种子,往后流言四起,我将如何面对萧綦,又置萧綦的颜面于何地。我可以一再容忍她的挑衅,却容不得她触犯我最珍视的一切。
“你既有证据,不妨呈上来给我瞧瞧,所谓苟且的真相究竟如何?”我淡淡开口,俯视她双眼。
她双臂给侍卫架住,恨恨道,“当日皇叔出征前,曾有书信一封命我转jiāo豫章王妃,此信尚在我身上,个中私qíng,王爷一看便知。”
我心中一凛,暗暗握紧了拳,却已没有犹疑的退路,“很好,呈上来。”
徐姑姑躬身应命,亲自上前捏住了锦儿下颌,令她不得出声叫嚷,一手熟练地探入衣内。锦儿身子一僵,面容涨红,痛得眼泪然滚落,喉间荷荷,却挣扎不得。
我冷眼看她,心中再没有半分怜悯。徐姑姑是何等gān练人物,她自幼由宫中训诫司调教,管教府中下人多年,这看似轻松的一捏,足以令锦儿痛不yù生。她原本一片好心照拂锦儿,更为她传话求qíng,却不料招来这场弥天大祸。愧恨之下,岂会不下重手。
徐姑姑果然从锦儿贴身小衣内搜出书信一封,呈到我手中。
那信封上墨迹确是子澹笔迹,前事如电光火石般掠过,刹那间,我手心全是冷汗。
我不必拆看,亦能猜到子澹想说什么……此去江南,手足相残,他已早早存了赴死之心。他绝望之际写下的书信,误托了锦儿,被隐瞒至今,更成了锦儿反诬他与我私通的罪证。我心中痛楚莫名,却不敢有分毫流露——薄薄一纸书函,捏在手中,无异于捏住了子澹的xing命。
我回转身,沉静地望向萧綦,双手将那封信递上,“事关皇室声誉,今日当着家母灵前,就请王爷拆验此信,还妾身一个清白。”
四目相对之下,如锋如刃,如电如芒,刹那间穿透彼此。
任何言语在这一刻都已多余,若真有信任,又何需辩解;若心中坦dàng,又何需避忌。无愧则无畏,只是我实在累了,也已厌倦了无休止的忐忑担忧,只觉疲惫不堪。他愿信我也好,疑我也罢,我终究还有自己的尊严,绝不会任人看低半分。
眼前水雾弥漫,心中悲酸一点点泅漫开来,萧綦的面容在我眼中渐渐模糊。只听见他缓缓开口,语声不辨喜怒,“无稽之事,本王没有兴趣过目。”
他接过那信函,抬手置于烛上,火苗倏然腾起,舔噬了信上字迹,寸寸飞灰散落。
我不愿在母亲灵前大开杀戒,只命人将锦儿押回宫中训诫司囚禁。
母亲大殓之后,按佛门丧制火化,享供奉于灵塔。一应丧仪未完之前,我不愿离开慈安寺,务必亲自将母亲身后诸事料理完毕。萧綦政事缠身,不能长久留在寺中陪我,只能先行回府。那日风波之后,看似一场大祸消弥于无形,他和我都绝口不再提及。
然而他离去之际,默然凝望我许久,眼底终究流露出深深无奈与沉重——他那样自负的一个人,从来不肯说出心底的苦,永远沉默地背负起所有。只偶尔流露在眼中的一抹无奈,却足以让我痛彻心扉。子澹的书信终究在他心里投下yīn霾,既然再旷达的男子,也无法容忍妻子心中有他人的半分影子。我不知道究竟怎样才能化解这心结,这其间牵扯了多少恩怨是非,岂是言语可以分辩。若要装做视若无睹,继续索取他的宽容,我也同样做不到。或许暂时的分隔,让彼此都沉静下来,反而更好。徐姑姑劝慰我说,弥合裂痕,相思是最好的灵药。
数日之后,北边又传捷报,在我朝十万大军襄助之下,斛律王子发动奇袭,一举攻陷了突厥王城,旋即截断王城向边境运送粮糙的通道。这背后一刀,狠狠cha向远在阵前的突厥王,无异于致命之伤。彼时突厥王为报忽兰王子被擒之仇,正连日疯狂攻掠,激得我军将士激愤若狂。萧綦严令三军只准守城,不得出战。直待斛律王子一击得手,立即开城出战。三军将士积蓄已久的士气骤然爆发,如猛虎出枷,冲杀掠阵,锐不可挡。
突厥王连遭重创,顿时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死伤甚为惨重,终于弃下伤患,只率jīng壮兵马冒险横越大漠,一路向北面败退。
朝野上下振奋不已,此前对萧綦派十万大军北上之举,仍存微词的朝臣,终于心悦诚服,无不称颂摄政王英明决断。
我虽身在寺中,每日虽有内侍往来奏报宫中大事。阿越也说,王爷每日忙于朝政军务,夜夜秉烛至深宵。
这日傍晚,我正与徐姑姑对坐窗下,清点母亲抄录的厚厚几册经文。蓦然间,天地变色,夏日bào雨突至,方才还是夕阳晴好,骤然变作瞑色昏昏,大雨倾盆。天际浓云如墨,森然遮蔽了半空,狂风卷起满庭木叶,青瓦木檐被豆大雨点抽打得劈剥作响。
我望着满天风云变色,莫名一阵心悸,手中经卷跌落。徐姑姑忙起身放下垂帘,“这雨来得好急,王妃快回房里去,当心受了凉。”
我说不出这惊悸从何而来,只默然望向南方遥远的天际,心中惴惴不安。回到房里,闭门挑灯,却不料这样的天气里,太医院的两位医侍还是冒雨而来,对每日例行的问安请脉半分不敢马虎。两人未到山门就遇上这场急雨,着实淋了个láng狈。我心中歉然,忙让阿越奉上热茶。
我一向体弱,自母亲丧后又消瘦了些,萧綦担忧我伤心太过,有损身体,便让太医院每日派人问安。
“平日都是陈太医,怎么今日不见他来?”我随口问道,只道是陈老太医今日告假。
“陈大人刚巧被王爷宣召入府,是以由下官暂代。”
我心里一紧,“王爷何事宣召?”
“听说是王爷略感风寒。”张太医抬眼一看我脸色,忙欠身道,“王爷素来体魄qiáng健,区区风寒不足为虑,王妃不必挂怀。”
雨势稍缓,两名太医告辞而去。阿越奉上参茶,我端了又搁下,一口未喝,踱到窗下凝望雨幕,复又折回案后,望了厚厚经卷出神。
忽听徐姑姑叹了口气,“瞧这神思不属的样子,只怕王妃的心,早不在自个儿身上了。”
阿越轻笑,“太医都说了不足为虑,王妃也不必太过担忧。”
我凝望窗外暮色,心中时紧时乱,本分不能安宁,眼看雨势又急,天色渐渐就要黑尽了。
“吩咐车驾,我要回府。”我蓦的站起身来,话一出口,心中再无忐忑迟疑。
轻简的车驾一路疾驰,顶风冒雨回了王府。我疾步直入内院,迎面正遇上奉了药往书房去的医侍。浓重的药味飘来,令我心中微窒,忙问那医侍,“王爷怎么样?”
医侍禀道,“王爷连日cao劳,疲乏过度,更兼心有郁结,以致外寒侵邪,虽无大恙,却仍需调息静养,切忌忧烦劳累。”
我咬唇呆立片刻,亲自接过那托盘,“将药给我,你们都退下。”
书房门外的侍卫被我悄然遣走,房中灯影昏昏,我徐步转过屏风,见案几上摊开的奏疏尚未看完,笔墨搁置一旁。窗下,萧綦轻袍缓带,负手而立,孤峭身影说不出的落寞清冷。我心底一酸,托了药盏却再迈不开步子,只怔怔望了他,不知如何开口。
夜风穿窗而入,半掩的雕花长窗微动,他低低咳嗽了两声,肩头微动,令我心中顿时揪紧。我忙上前将药放到案几上,他头也不回地冷冷道,“放下,出去。”
我将药汁倒进碗中,柔声笑道,“先喝了药,再赶我不迟。”
他蓦然转身,定定看我,眉目逆了光影,看不清此刻的神qíng。我笑了一笑,回头垂眸,慢慢用小勺搅了搅汤药,试着热度是否合适。他负手不语,我亦专注地搅着汤药,两人默然相对,更漏声遥遥传来。
他忽地笑了,声音沙哑,没有半分暖意,“这么快得了消息?”
我不知他为何偏偏有此一问,只得垂眸道,“内侍未曾说起,今日太医院的人前来问安,我才知道。”
“太医院?”他蹙眉。我低了头,越发歉疚,深悔自己的疏忽,连他病了也未能及时知晓,也难怪他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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