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血[九重天阙系列]_寐语者【完结】(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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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拜,便拜乱了纲纪,拜逆了伦常,拜坏了礼教体统。
以大司农、廷尉、车骑将军、侍御史为首的四名老臣一向与陈国公亲厚,今日恰遇陈国公卧病未至,而皇后偏偏也巧在此时抱恙,怎不令人疑窦丛生。四位老臣互换了眼色,虽是短短刹那的犹疑,却已转过千百念头。圣驾在前,容不得他四人不跪,更何况首座重臣之中,已有三人越众而出,当先跪拜在地——为首一人是领着宗正卿闲职的昌王,皇族硕果仅存的尊长,名望无出其右者;随后是少相沈觉与刚拜为右卫将军的裴令显,恰是一文一武的少壮重臣,再加一位皇室尊长。
这三人率众跪了,殿前立时俯跪一地,众人宽广袖袂带起齐整的窸窣声,伏下乌压压一片皂纱冠、绛朱缨、白玉簪。三呼万岁之声响彻九重天阙,直达云霄天听。
却在此时,一声粗浊的咳嗽,似从旧风箱绽裂的缺口里发出。众人一惊,见年逾古稀的大司农大人以手抚胸,腰背弓曲,正呛咳地剧烈,像要将心肺都咳了出来。左右一边一个老臣将他搀扶住,满殿俯跪的人丛里,惟独他几人半倚半立着。
御座上的少桓将一切看在眼里,也在意料之中,唇角冷笑隐现,搁在龙椅上的修长手指不动声色攥紧扶栏,指节越发显出苍白。
“大司农大人病得这般厉害,原该告假休养才是,qiáng撑而来叫人于心何忍。”这柔软的女子语声却是从凤座珠帘后传来,疏淡里透着懒懒的绵软,入耳苏苏然又寂寂然。长公主在皇上之前开口,这叫众臣又是一惊。紧跟着便听她柔声说道,“来人,将大司农抬下去,好生歇息着。”这一句,她说得关切温柔,似晚辈真正体谅老人。而抚胸喘息,佯装犯疾的大司农却以为自己听错,又或她是戏言,只将两道白眉狠狠拧了,恼怒长公主的张狂,一介女流竟敢在御前进言。然而四名内侍已到跟前,不由分说将他从左右老臣手里架下。大司农骇然失色,终于明白长公主是说真的,当真是要在君臣外邦跟前,将位列九卿之一的老臣,像抬废物一样抬出去!
“你,你……”大司农浑身发抖,白须颤颤,一口气没喘上来,立时剧烈呛咳,这次却是真的咳了。四名内侍却不理会,只管抬手抬脚将他架了起来,直往殿外而去。
这般直截了当,这般不留qíng面,将公卿老臣如此折rǔ——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余下三名老臣惊得呆了,连带殿上诸人一时也未回过神来,只听得大司农断续挣扎地咳喘……侍御史蓦地自惊骇里清醒,扑通一声跪下,重重叩头,“陛下开恩!”
昀凰抬眸,似笑非笑直视少桓。
却只见皇上神色平和,带着一向宽仁的笑意,“大司年事已高,朕当体恤老臣,准其告假三月。”大司农掌耕冶盐事,自古耕织便是国之根本,司农一职举足轻重,然而皇上只如chūn风絮语的一句话,便让大司农卸任归家,破例准其告假三月更显皇恩之浩dàng。三名老臣汗流浃背,至此才回过味来,今日这番场面怕是早有谋划——陈国公卧病、皇后抱恙、长公主僭越礼制,触怒大司农,仿佛是一步步棋局,早已摆在那里。大司农自恃德高望重,第一个踏了进去,却只怕等的就是他。
“既然大司农告假,便由沈觉暂代其职。”皇上俯视殿前众臣,温言开口。三名老臣面如死灰,须发俱颤,只悔这一步走得莽撞。大司农尚且当众受rǔ,谁还敢自恃资望,忤逆龙颜。
告假三月说来轻闲,只是风烛残年的老臣又挨得几个三月。只怕三月期满,一道恩旨降下,又准其静养半年,届时沈觉等一gān少壮羽翼已丰,再无老臣立足之地。
“臣遵旨。”少相沈觉俯地叩首,从容领下大司农手中重权,扬声道,“陛下仁厚,体恤臣下,乃我万民之福。吾皇万岁万万岁!”殿前众臣再叩,齐颂皇恩,山呼万岁之声里,廷尉与车骑将军只迟疑得片刻,也颓然随众跪下,朝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和他跟前的长公主叩拜下去。
殿前群臣敛息,肃然叩首,再无一人有异。
“众卿平身。”御座上的少桓微微笑了,眼底凌厉之色隐去,复又温润如初。他垂眸看昀凰,见她婉转含笑,眼里媚色如丝,驯顺地拜倒在他脚下。少桓微微眯了眼,手抚龙椅之侧,指尖摩挲到栩栩浮凸的雕龙,只觉这九五之尊的帝位,至此才不枉那尸山血河铺就。
昀凰心中亦十分快意,只是这快意不同于少桓的睥睨众生,却像是,像是什么呢?昀凰勾着唇畔一丝微笑,眸色却迷离,隐隐似回到幼年……她喜欢在沐浴时偷偷将自己沉入水里,闭着气息,直到胸中气尽,濒临窒息的那一刻,蓦然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吸入湿润的水汽。那种bī仄、窒闷、濒临绝境的痛苦之后,蓦然涌至的解脱自在,气息再也无阻,出尽胸中滞痛……便如这一刻,仿佛是一样的快意。
恍惚里,昀凰不觉轻舒了口气,徐徐起身归座。然而不经意却瞥见那人若有所思的目光,眉宇间似有些yīn晴不定,待昀凰凝目细看时,那丝异色却又隐去,仍只见晋王倜傥笑颜。
另一道直勾勾盯着她的目光,却是来自裴妃。昀凰眸光转处,见恪妃面色灰败,似有什么梗在喉头,樱唇略颤,望住她似yù说什么。触上长公主冷冷眼色,裴妃一颤,那凛然生威的凤目里似有寒芒闪过,针一样钉在她心尖。那是长公主的警告,裴妃再怎么鲁莽,此时也觉出了一丝森然的味道,再不敢抬眸。身侧妃嫔俱是屏息低眉,身在深宫的女子自有不同常人的敏锐——皇后仿佛是传出了喜讯,却在最该她扬眉吐气的时刻遭到皇上禁足,此前帝后虽有不睦传闻,却绝不至于到这样的地步。而长公主却恰在此时,登上主位,公然替代了皇后的位置……裴妃后背手心陡然冒出一层冷汗,耳边嗡嗡,心里一团乱麻。那些传言,流传在深宫里的隐晦暧昧,莫非,莫非都是真的!
殿前何时起了歌舞丝竹,她也全未在意;席间主客酬酢,她也恍惚无神,只知旁人举杯,便也跟着举杯。眼前晃动着皇上明huáng身影,与长公主翩跹深红相辉映,不时听见云湖公主醉人笑声……这一切,于她裴令婉却是附骨之针。皇上同云湖公主温言笑语,语声那么轻柔,目光回转之间却时时与长公主相顾,此时再看,方觉出他看她的眼神如此不同。
——芍药宴上,皇后说“长公主自是不同”;六宫之中,少有妃子穿着红衣,只因皇上不喜,那夺目的绛红、深红、绯红却只流连在辛夷宫的梧桐影里;彤书女史受命于皇后与宗正司,皇上却颁下新令,令其直接受命于大常侍,皇后不得私阅彤书……仿佛是一窍通,百窍通,那些往日只当是旁人捕风捉影的事,裴妃一时间竟都记起来了。然而她又记得哥哥说过,长公主是她在宫里唯一的盟友,是裴家如今的靠山,比起那虎视眈眈的何家,跟已经抢先得嗣的皇后,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得罪了长公主。
“贤妃!”身侧淑妃蓦然出声惊断她的恍惚。
裴贤妃回过神来,见淑妃悄悄递过眼色,才瞧见云湖公主似乎在同她说话,皇上、长公主与晋王也一齐朝她看了过来。裴妃暗惊,只见众人神色带笑,却不知他们方才说了什么。尤其那位晋王的目光,竟看得她后背发凉,仿佛方才心中所思所想,一切晦秘不可见人的念头,竟都被他看了去。
这晋王的名声太过响亮,连远在南秦深宫的裴妃也有耳闻。
他的生母是齐主爱姬,有些胡人血统,出身微贱,却生得绝艳。生母早逝之后,便过继给膝下无子的骆贵妃,而后骆贵妃连生一子一女,登上后座,宠冠六宫。骆皇后素有妒名,xingqíng冷厉,偏偏对这养子喜爱之极。齐主共有七子,其中四子早夭,嫡长子入主东宫,幼子骆后所出,第五子丰神深秀,博闻多才,年仅十八岁便列土封疆,是为晋王。
注:
昆山玉碎:出自李贺诗,代指凤凰鸣叫,喻凤凰叫声像昆山美玉碎裂的声音。


第一十章 何来乔木庇丝萝
见裴妃失神无语,云湖公主的笑容显得有些尴尬,不由朝长公主回望了一眼。方才宁国长公主向云湖公主引见后宫妃嫔,依次见礼寒暄,到贤妃裴氏时,公主定睛打量,欣叹她一身缀珠华衣美不胜收。岂料裴妃正心神纷乱之际,对北齐公主的话竟毫无反应。这一来实在大大的失礼,非但云湖公主尴尬,周围妃嫔也是诧异。却见长公主微微一笑,温言软语道,“贤妃不胜酒力,怕是有些醉了。”裴妃反应也是极快,顺势抚着额角,怯生生朝两位公主俯首,“妾身多饮了几杯,令公主见笑,惶恐之至。”云湖公主吃吃笑了起来,“好娇慵的美人,贤妃娘娘快快免礼。”待裴妃抬起头来,她又眨着一双美目,好奇打量她。这北齐公主举止虽有些唐突,却是一派北地少女天真。长公主为她二人引见,笑言裴妃雅擅音律,才貌冠绝后宫。这话由长公主口中说出,如此赞誉,着实给足了裴妃颜面。往日裴妃也是爱听美言的,然而此刻听在耳中,却又另是一番滋味。她只得笑笑,看似娇羞不胜的低了头,心里涩味却是真切涌了上来,深深低头也不足以将喉间苦味压下。
“陛下真是好福气呢。”云湖公主转头朝正在叙话的少桓和晋王笑道,“南朝女子都似水里化出来的,个个惹人爱惜。往日我以为五哥府里姬妾已是人间绝色,今日见了长公主与贤妃,才知五哥是个大大的俗人。”晋王险些被酒呛住,啼笑皆非地瞪了云湖公主一眼。众人皆笑,长公主引袖掩唇,目光飘飘掠过少桓。少桓握拳抵在唇上轻咳了声,“南北佳人各有风致,朕尝读古人诗云,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心中亦是向往。”
蓦然听他说出“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句,昀凰心中微窒,不觉与晋王的目光jiāo汇。杏子林里他那番话,分明意有所指,却又似是而非——他说南有梧桐,北有佳木,意在以树喻人,以凤凰喻她,言下倾慕之意显而易见。可他早早已娶了一位娴淑的正妃,又如何能求娶南秦长公主。
晋王的言辞暧昧,云湖公主不时试探,少桓心中分明有数,却什么也不告诉她。昀凰一向只在自己天地里,对天下事全无兴趣,北齐君臣更与她毫不相关。此时隐隐觉察到些什么,偏又不知头绪何在。
今日这一幕,是少桓早早设计好的,借着北齐来朝的机会,抢先向何家动手——御医证实皇后确已得了皇嗣,南秦惯以嫡长子为储君,一旦消息传扬出去,何家握住了未来储君的杀手锏,再要拔除这股外戚势力,便难上加难了。
于是前夜子时,中常侍获报皇后突患急病,皇上遣御医及中常侍急入中宫。尚在睡梦中的何皇后被惊起,御医诊出她患了“血症”,体内瘀血不除,新血未生,以至血虚危殆。皇上忧急如焚,迁怒中宫上下,将一gān宫人内侍杖责贬出,另派妥善宫人侍奉皇后,并令皇后静卧休养,不得出内殿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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