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妤僵住,缓缓抬目直视昀凰,“奴婢愿意跟随公主,终身不嫁!”
“终身不嫁?”昀凰目光深深。
商妤低头抿唇,再不肯开口,眼底却红了。
昀凰眼里闪过一丝悲悯,不再追问。
却听外头有人求见,是北齐宫人送了消夜点心过来。商妤松了口气,“怎么这时辰来惊扰公主,竟没有一点规矩。”
长公主神色微动,“传他进来。”
※※※
送点心来的内侍是个矮小少年,眉眼木讷,并无特出之处。商妤看他踏进内殿,双手将漆盒托过头顶,呈到长公主跟前。那犀雕漆盒十分jīng致小巧,商妤接过来揭开,见是四色点心,红豆鸳鸯糕、水晶莲子羹、翡翠桃叶苏和蜜汁杏脯。
长公主拈起片蜜色金huáng的杏脯,饶有兴味地瞧着,却不品尝。那低眉顺目的小内侍细声道,“这是北地盛产的金杏所酿,滋味与南国青杏不同。”
长公主将杏脯放回盒里,“这便是金杏么,与我所想倒有些不同。”
“今岁节令多变,果木感应天时地气,与原先略有不同,滋味还是一样的。”内侍貌似木讷,却对答如流,仿佛早知她有此一问。商妤听得懵懂,心中不安更甚,悄眼看向长公主,见她垂眸凝视那杏脯,唇角掠起淡淡笑容。
遣走了内侍,长公主让商妤也自去歇息。
退出殿外,回头仍见她侧影映在屏风上,久久伫立不动。
太多隐秘,太多算计,不是谁都能明白。商妤很清楚,长公主并不相信任何人,哪怕是沈觉的表妹,众里挑一的可靠人儿,她也是不信的。如此也好,所知少些,命也长些——只是命若太长,这一生又该如何消磨。
怅然思来想去,不觉好笑。
商妤阖目躺在榻上,所宿偏殿宽敞得出奇,夜里静得糁人。也不知长公主独自宿在更空旷的寝殿,会不会也觉得害怕……神思渐渐朦胧,坠入梦寐。
她是极少有梦的,总是一觉到天明,没什么可想。今夜却奇诡地做起梦来……隐隐地,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好一阵人声嘶鸣,地动山摇。
轰然巨响声里,悬在正中的宫灯坠下,砸落桌案。
商妤惊醒坐起,耳中听得嘶喊呼叫、如雷巨响,马蹄沉沉如cháo涌至,震得周遭陈设颤颤yù坠,梦中一切竟是真的!
商妤披衣起身,甫一奔出门外,只见火光冲天,行宫四下腾起浓烟,无数火把从四面八方蜿蜒如长蛇而至,将此地团团围住。被点燃的巨石、箭矢带着火雨倾盆而下,照得夜空亮如白昼,照见惊惶奔走的宫人,和从醉乡里醒来,仓促迎战的皇家骑卫……片刻前还是堂皇庄严天家之地,转眼竟已陷入修罗战场。
商妤惊呆在门前,忘了骇怕。
这片刻工夫,其他随嫁女官和宫人也纷纷惊起,都仓惶奔来。当先的女官朝她急呼,“快叫起公主!”商妤一震,眼前掠过长公主那奇异笑容,心中竟莫名生出一股笃定力量。
奔至寝殿,未料已有人率众守护在殿前。
一眼看去皆穿北齐宫廷侍卫服色,当先一人正是那进献杏脯的小内侍。此时换了一身窄袖皂衣,腰挎短刀,依然是木讷面孔,纹丝不动地拢袖立在门前。
殿门由内而开,长公主嫁衣未卸,云鬓齐整,疾步踏出门来。
那内侍单膝一跪,“启禀太子妃,叛军夜袭行宫,勾结乌桓人攻破金鳞关,围困凤鸣关下,晋王已率大军赶来,眼下qíng势危殆,请太子妃随在下离宫暂避。”
乌桓!商妤大惊失色,秦齐两国联姻之日,竟被乌桓人趁机作乱。
自乌桓王庭东西分裂以来,qiáng横一时的乌桓人退守大漠,西乌桓绝迹中原,多年不曾与秦齐两qiáng为敌。东乌桓占据富饶疆域,曾与南秦联姻,迎娶废帝之女长乐公主为王妃,自恃兵qiáng马壮,时有滋扰北齐边界。自新王继位,连遭北齐两番痛击,南秦废帝被弑,又失qiáng助。及至跖城一战,南秦夺回当年被东乌桓占据的河东水糙丰茂之地——谁也料想不到乌桓如此迅猛凶悍,距跖城之战不出数月,竟勾结北齐叛军公然挑衅秦齐两国。
冷汗霎时遍体,商妤不曾见识过这般场面,只知战乱既起,生死便是顷刻间事。漫天火光映上长公主大红嫁衣,夜色里分外怵目,也将她眉目笼在一片血色光晕里,看不清神qíng。
只听她问,“昌王何在?”
“王爷已被护送离去。”内侍语声急促,“叛军来势猛烈,请太子妃速速启驾!”
“好。”长公主转头望了远处火光,并不惊惶,倒似有些笑意,“那便走吧。”
商妤忙迎上前,与左右护了她,却听她淡淡道,“取我的紫貂裘来。”
商妤无奈,只得差宫人赶紧去殿内取来。
一乘四驾轻车已候在殿阶下,竟似早早有备。
紫貂裘披在肩上,温暖犹似当日怀抱。
昀凰手抚裘袍,最后回望一眼,默然掉头登车。
商妤顺着她眺望的方向看去,火光浓烟笼罩了南方天空,那应是昌王归去的方向。
铁蹄如雷,动地而来,厮杀声滚滚bī近。
商妤陪伴昀凰登上马车,一声叱喝,护卫铁蹄伴随车轮声隆隆,便要冲出宫门。
猛一声怒马惊嘶,马车堪堪止住,令二人踉跄撞上车壁。只听一片刀剑出鞘之声,商妤慌忙将长公主推到后边,自己挺身挡在她跟前,一手便要挑起车帘。
骤听得前方高声呼喝,“瑞王殿下在此,来者何人!”
商妤一惊,肩头却被轻轻按住。
回头见长公主脸色凝重,冰凉的手按在她肩头,示意不可妄动。那纤细的手仿佛蕴有无形力量,令她心中定了一定。从车帘fèng隙里只见无数火把照得亮如白昼,迎面一队铁骑仗戟浴血,似刚刚突围厮杀出来,当先之人长剑浴血,果真是北齐瑞王。
但听疾风破空,“夺”一声钉在车梁,竟是一支箭矢she到。
对方有人厉声喝道,“车上究竟何人,还不上前见驾。”
商妤大骇,窥见那皂衣内侍已按上腰间刀柄,眼看一场恶战在即。
“是瑞王殿下么?”
一触即发的对峙里,响起这轻轻语声。
细而颤,宛且柔,在寒夜里听来格外清晰。
车帘半挑,纤细身影隐在暗处,露出淡淡轮廓。
“长公主?”对面的瑞王一惊,“是长……太子妃么?”
他迟疑片刻仍翻身下马,手按腰间佩剑,惊疑不定地望过来。
果然是长公主挑起车帘,微微倾身,仰头望了他。
她优雅颈项仰成柔弱弧度,语声楚楚,“殿下救我!”
商妤心中惶急忐忑,来不及阻止公主的莽撞,瑞王已穿过众人,阔步来到车前。
“太子妃勿怕。”瑞王年轻英俊面容被火光映照,宛如金童天降,“事出仓促,叛军已被阻在行宫,晋王大军天亮便能赶到,此地有我,无需惊怕。”
他望着她,目光分外明亮,虽散发脱冠,血污锦袍,仍不失皇家气派。
这令人心碎屏息的容颜,带着楚楚无依的可怜,令他忍不住想伸手抚上。
她凝视他,眼里浮起一丝异样的恍惚,目光飘飘移向他身后……身后,他蓦地记起,身后不知是谁,竟远离了自己的护卫!
永远别让不可信任的人站在你身后。
他记起母后训诫的话,却已经太晚。
只是一道极细极淡的刀光掠起,腥热的血雨激洒,在寒夜里绽开绚烂的花。
瘦小木讷的皂衣内侍手里握着柳叶般秀气的短刀,刀尖血珠滴落。
瑞王怔怔瞪着昀凰,血口从后颈裂开,鲜血喷溅在车帘、车壁,溅上昀凰右颊。
[1]注:文中名称风俗之类皆为杜撰,无出典,纯属架空。
第二十一章 啼鸟惊飞恨未央
起gān戈,裂玉帛,血溅喜红,一夜噩耗惊传。
正值元宵新岁,又逢太子大婚,不日大赦天下。太子妃入京之日,将设下举国欢宴,臣民同庆,三朝不息。连日大雪纷飞,也遮不住帝都上下一派喜气祥和。
直至千里飞马铁蹄,踏破瑞雪祥日,一路láng烟南来,火漆急报入宫。
——北齐叛党与东乌桓人勾结,趁喜庆之隙,三万铁骑夜袭秦齐边界,火焚凤鸣行宫。正值宴后酒酣,八千皇家护卫与南秦送亲使所率五千轻骑猝不及防,力寡难敌,致使皇太子与太子妃身陷乱军。
远在行营的晋王连夜驰援,却被乌桓人阻挡在关隘,与之激战至天明,终于击退qiáng敌。行宫已遭攻破,南秦兵马护送昌王退守凤鸣关,太子妃由北齐侍卫护送避难,与太子途中失散,不知所终。东宫侍卫一路浴血,折损六百jīng骑,终于护送太子至定南关,安然脱险。
瑞王身为迎亲使,陪同太子迎亲,于当夜力战叛军,力竭而亡。遗骨被叛军所夺,曝尸三日方得落葬。
东乌桓十万大军随后压境,驻扎凤鸣关下,转而奔袭南秦,两日内连进五百里,烧杀劫掠无数。北齐叛军分兵北上,遭晋王及武威将军围剿于平度关,三万前锋殆尽。
南秦胤帝震怒,遣北方行营驻军为前锋,由昭义将军何钺统领,以裴令显为元帅,率左右军出居远关,发二十万大军迎击乌桓。北齐援军与武威将军部众汇集,从北路进击,截断东乌桓粮糙要塞,铁蹄直捣王庭。
密不透风的四帘隔绝了外间明暗,也不知是昼是夜。急驰的马车似乎永远不会停下,也不知将要驶向何方。颠簸起伏在崎岖路面,如风波里的一叶舟,耳边除了马蹄得得、车轮轧轧,便只有车夫的叱喝与后面沉闷齐整的铁蹄声。
并不宽敞的车内,只剩商妤贴身随行,与昀凰缄默相对。
另两位随嫁女官以及那些宫人婢女,都被留在了叛军将至的行宫……如今是死是活,商妤不敢深想下去。长公主抚着身上紫貂裘,微阖了眼,一语不发。
一连五天了。
从早到晚都在马车中颠沛急驰,间或停下片刻,人马修整补给,不到半炷香光景又匆匆上路。
起初商妤还觉惊恐万状,时刻戒备着随行的护卫,唯恐这些来历不明的齐人对长公主不利。
那百余铁骑都换了寻常服色,个个弯刀长弓,盔罩软革面甲,只露一双锐眼在外。
马匹雄健人剽悍,行止间如疾风,似魅影。
五天五夜驰骋下来,不见分毫倦怠,竟似铁铸钢浇的汉子。
日夜奔命,车中bī仄窒闷,遥遥无尽的前路几yù让人发疯。
到第三日商妤已没有心思默记路途方向,因为长公主终于病倒——周身滚烫,日夜昏睡呓语,像是极重的风寒。如此境遇,落在金枝玉叶的公主身上,她却始终不曾慌乱失措,静静撑到这时才终于病倒。唯有商妤知道,她独自捱过多少不眠深宵。
而她藏在心中的隐秘,却连商妤也不知晓,不知她还忍耐着多少,又承受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