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太子脱口惊诧。
“你竟藏了这一招。”皇上错愕,接连猛攻数子,白子却不再与之正面相搏,反出侧翼围合jiāo翦,从边路掩杀而至。全局逆转直下,白子迅速被分割成几队孤军,如猛虎困于平阳,黑子却宛如苏醒的孽龙盘踞云中,一旦张口,便将噬尽生灵。皇上一双浓眉纠了又纠,每落一子都凝思良久。饶是如此也难挽颓势,下到第六子上,已只剩徒劳挣扎。
“罢罢罢,朕竟着了你这小子的道!”皇上拂袖而起,将几枚棋子也拂落。昀凰心下暗惊,不知齐皇竟这般喜怒无常。太子在侧轻笑,“有道是,青出于蓝胜于蓝,父皇怕是要拱手让贤了。”此话一出,昀凰亦变了脸色,晋王却是淡淡而笑,借俯身捡拾棋子,朝皇上垂首道,“儿臣鲁莽,望父皇恕罪。”
皇上回身与他相视,目光复杂莫名,怒色里隐有机芒闪过。
是欣慰,抑或抱憾,甚而是不甘——究竟是什么,一时间昀凰来不及分辨,皇上已回复了往常温厚豁达,笑着将大手一挥,“这回不算,你我再战一局!”
“儿臣遵旨。”晋王笑着拾起地上棋子,有几枚滚到石凳下,昀凰忙也屈身去拾。
隔了石桌石凳,旁人目光俱被遮挡。
昀凰与晋王不约而同抬眸,望进彼此眼底,二人指尖只差毫厘便可触上。棋子乌沉沉躺在地面,昀凰以指尖挟了,轻轻放入晋王掌心。
※※※
待要开弈,皇上却想了想,转头对昀凰道,“来,这局你替朕下。”
昀凰闻言一怔,皇上却不由分说将她让到座中,自己退至一旁饶有兴味观看。既是君命,不得不从,昀凰只得端坐于晋王面前,执白先行,目光却不敢稍抬。
二人棋技互为伯仲,心思都极剔透,从起初小心翼翼试探,渐渐激起好胜之心,各自放开手脚厮杀到一处,棋局渐入佳境,皇上凝神旁观,不禁啧啧称道。
素手轻拈白玉子,敲云碎,起落见乾坤。晋王的目光不觉游移,在棋子到她指尖……小小棋枰间,关山万里毕现,运筹决胜,奥妙人心,恰滚滚桑田làng起,又飘飘沧海尘飞。不知不觉,大半个时辰便在方寸硝烟里耗去,太子负手踱步已有不耐之色,这三人却正是弈兴高昂,手谈正酣。昀凰暗自留意皇上神色,见他负手立在一侧,晋王每有凌厉杀着,他手指便会轻叩,脸上却仍是一派赞许平和。昀凰不动声色收敛了杀势,处处留有余地,有乘胜之机也不穷追猛打。只听皇上笑道,“进退有度,处变不惊,颇有大将风度。”
昀凰低眉一笑,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皇上却慨然道,“朕记得,昔年宫中若论棋艺第一,还当数母后。”
蓦然听他言及高太后,太子与晋王俱是一怔。
自当年诚王遭贬,高太后软禁行宫,皇上与太后反目已近十年。他二人错愕神色看在皇上眼里,令他自嘲而笑,“朕也有好多年不曾见过母后……当年朕不明白,为何她为了维护皇弟,与朕说反目便反目。而今尚钧没了,朕总算也明白骨ròu连心之痛。母后一心以为朕要加害你们皇叔,是以拼死相护,不惜与朕反目成仇。”
骤然从他口中听到这段宫闱旧怨,在侧的三人谁也不敢作声,小小暖亭里骤然冷了下来,似被寒风冻住。终是太子一笑打破这僵局,“父皇仁厚,今日当殿封赏了皇叔,明晚更在宫中赐宴,皇祖母若得知必然欣慰。”
皇上闻言颔首,微露笑意,“但愿母后不再记恨于朕。”
晋王一直缄默,却在此时开口,“既然此番父皇与皇叔重叙手足之qíng,又恰逢皇兄皇嫂大婚,不如就将宫宴设在汤泉行宫,一来探望皇祖母,二来冬日正宜沐汤,父皇终日cao劳政务,不如藉此宴聚皇室,共叙天伦。”
皇上半晌没有答话,似心中触动,良久才吁出一口气,“如此也好,就依你所奏。”
想起远在南国的母妃,昀凰垂眸,一丝隐约笑意凝在唇畔。身旁父子三人言笑晏晏,自顾商议将宫宴改期到何日,昀凰只盯着棋局出神,将指间一枚棋子细细摩挲。却听皇上一声长叹,“只可惜没了尚钧,他尚在襁褓中,已甚得母后喜爱。想不到今日白发人送黑发人,朕又该如何向母后jiāo代。”
诸人一时都缄默了。
“逝者已矣,万望父皇节哀,珍重龙体!”太子率先跪下,晋王与昀凰也随之跪地。皇上看着这子媳三人,呵呵gān笑两声,“好一句逝者已矣,行宫之耻,弑子之恨,朕岂能就此罢休!如今秦齐大军势如破竹,踏破王城指日可待,朕定要将这奇耻大恨一并洗雪!”
话音落,他重重一掌击落石台,震得棋子零落溅散。
这一掌也好似击落在三人心头。
“尚钧之死,朕在人前未有哀色,并非不伤,实在是不忍不甘!”皇上负手而立,语声微微颤抖,目光居高扫过三人脸上,“如今外仇将灭,朕却一直未能找出叛党魁首,眼看逝者已矣,身为君父,却叫朕qíng何以堪!”
昀凰已然明白让她来此下棋的用意,这一局棋也走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皇上蓦然回身,毫无预兆地劈面问道,“你告诉朕,尚钧究竟在何处遇刺?”
这平地一声惊雷,猝不及防,炸得人冷汗齐出。
“臣媳不知。”昀凰抿紧了唇,深深低头。
“你若不知,那两名随嫁女官便是说谎,她二人又是为了何人隐瞒?”
昀凰骤然僵了。
晋王的神色也微变,“启禀父皇,那两名婢子已拘禁下狱……”他甫一开口,皇上已厉声斥道,“放肆,朕问太子妃话,何曾叫你开口!”皇上盛怒转身,袖袍拂处,将棋子扫落一大片,滴呖呖落地之声,此时听来格外刺耳。太子忙也叩首,“昀凰惊吓未消,儿臣斗胆奏请父皇暂且宽贷,容她稍后禀奏。”
皇上不置可否,只冷冷看着昀凰。
掌心冷汗滑腻,昀凰稳了稳心神,直起身来朝他深深叩首,“此事罪在臣媳,请父皇降旨,将臣媳逐归南秦。”
此言既出,太子与晋王皆是一惊,皇上亦锁紧眉头,“朕才问得一句,你便要自请遣归?”女子嫁后再被夫家遣归,纵然在民间也是rǔ及祖宗门楣的大忌,更何况皇家天眷。
“父皇的问话,臣媳无言以对,唯有自请遣归。”昀凰跪得端正,全无一丝怯懦。齐皇僵了僵,冷哼道,“宁肯遣归,也不愿回答朕的问话?”昀凰毫不迟疑道,“此事攸关两国体面,相较臣媳一人荣rǔ,自有轻重。”
皇上目光如锥,自她脸上移过,扫向太子与晋王,厉色道,“你们退下。”
晋王立即叩首而退,没有半分迟疑,太子临去却向昀凰深深看了一眼。
待他二人远远退去,齐皇走到昀凰身旁,语声平缓,“起来吧,你既不想说,朕便不问。”
昀凰微扬唇角,并不起身,“父皇心如明镜,臣媳所能说的,父皇早已知晓。”
“自作聪明!”皇上冷哼,“你倒以为看穿朕的心思了?”
“父皇若不知qíng,也不会bī臣媳演上这一出戏。”
皇上神色略变,yīn晴不定地瞧着她,半晌终于一笑,“你不该如此聪明。”
昀凰垂首,“臣媳知罪。”
“那两名婢子昨夜已在狱中自尽。”皇上缓缓开口,“所服毒药,无人知是何处得来。”
虽是意料之中,昀凰仍觉心口一凉,早知那人下手yīn毒,灭口只是迟早之事。
“她二人受谁主使,你应当知道。”皇上面寒如水,昀凰迟疑片刻,缓缓道,“臣媳明白。何鉴之借外戚之势结党专权,暗怀不臣之心,一再阻挠联姻。乌桓战事首战失利,皇兄已藉此罢了他的兵权。只是臣媳也万万想不到,朝中权贵竟也有人与他勾结……”
皇上半晌无声。
昀凰屏息,只见眼前九龙袍摆纹丝不动,耳中却听得他气息渐渐乱了。
“这一人,又是谁?”皇上语声微哑,看似问她,又似自言自语。
“臣媳不知。”昀凰垂眸,气息纹丝不敢乱。
“你心中可曾猜过是谁?”皇上有些气促。
“臣媳不敢猜。”昀凰抬眸望去,仿佛竟是错觉,这矍铄老人似在刹那间老去了十年。
“不错,朕也不敢。”
他淡淡看她,流露苦楚笑容,手抚胸前阵阵喘息,脸色泛出青灰,一时间老态尽显。直喘了半晌,才对她拂了拂袖,“朕有些乏,你退下吧。”
昀凰启唇,yù言又止,也不知该说什么,心中只觉苦涩。
那垂垂老者一身龙袍端坐在燃香薰暖的亭阁里,身旁只余一幅残棋,几上茶烟也渐凉。
注:1、侍丞是古代官名,架空文中借用此名,其他设置均属虚构。
2、恰滚滚桑田làng起,又飘飘沧海尘飞——出自元·薛昂夫《蟾宫曲》
第二十七章 从此不复梦承恩
“谁!”抚胸喘息的皇上猝然回头,待看清挑帘而入的赵弗,这才缓了神色,因气促而涨红的脸颊隐隐透出骇人的紫斑。赵弗顾不得叩拜,忙奔过去将掌心抵在他后背推揉,一面掏出袖底不离身的银瓶。皇上一把将那银瓶夺过,倒出三四粒丸子塞入口中,水也未喝一口就qiáng咽了下去。赵弗连连跺脚,“陛下,这药多吃不得!”皇上闭目仰靠石桌,好一阵才喘过气来,有气无力道,“朕知道,朕心中只是堵得慌。”
“陛下的苦处,老奴明白。”赵弗重重叹口气,从袖中取出丝帕为皇上拭去额上汗水。
“这几日朕每每想起尚钧,心口总疼得厉害。”皇上苦笑,抚在胸前的手却探入衣襟,颤然摸索出一方薄绢,上面墨迹斑驳却是画的一幅古棋谱,摊开来毫无出奇。皇上手抚其上,久久凝视,枯瘦手指骤然收紧,将薄绢揉做一团。
若非密文高手,谁也不易发觉这绢画棋谱暗藏的玄机。
自行宫变乱之后,齐皇密遣心腹重臣于廷甫监控京中王公大臣来往去向,每有书信必截查;另遣赵弗暗查内廷诸宫,自皇后、皇子、公主至内侍宫婢,凡与外间有过从,皆截录在案。
接连多日暗查下来,于相那边毫无所获。便在一筹莫展之际,宫中却有一名侍卫坠入宫渠溺毙,尸身打捞起来未见异样,只在贴身物件中发生这棋谱。那侍卫不通棋艺,身藏棋谱本已蹊跷,更何况那棋谱看似素绢绘墨,遇水却不泅晕。赵弗当即召来密文高手,惊见棋谱中暗藏文字,解译后竟是南朝重臣向北齐乞援的密函。
那侍卫若非南秦间者,便是与对方jiāo接音讯的心腹,此番传信入宫,不知惊动了什么风声,仓促间跃入宫渠,yù从渠下水遁,终因天寒溺毙;也或许是他身份败露,另有人半路下了杀手,故意将其溺死在渠中,却未曾发现他身怀密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