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军列阵,无数双眼睛都在这一刻聚集于此,看见烈日光炽,疾风chuī起她发丝飞舞,广袖激dàng如凤翼,仿佛浴血凤凰翱翔天阙。
马嘶,风起。
风氅猎猎,铁蹄御空。
战马上晋王尚尧的身影仿佛从天而降的神祇,一人一骑,冲出阵列,朝狂驰的骈车迎去。
错身刹那,风氅如云展,他俯身,朝她稳稳伸出手。
“我说过,必不负你。”
众目睽睽,望见千钧一发之际,那一枚丽影就此坠入他怀抱,随他绝尘驰向宫门,衣带随风氅翻飞,仿佛凤羽旖旎千里……
十丈之外,诚王瞳孔抽缩,半张毁坏的脸上被失望痛心之色扭曲。
掌中长剑骤紧,猛一声厉喝,手起剑斩号令出!
霎时,弓箭齐发,箭雨如蝗she到。
几乎同时,骈车中传出厉声长笑,骆后的声音撕心裂肺如鬼笑,“九泉之下我等着,终有一日,你亦似我——”
尚尧勒马,与昀凰双双回望身后。
只见日光骤暗,漫天被黑压压箭矢遮蔽。
两匹马扬蹄惨嘶,轰然哀鸣倒地,被she作刺猬一般。无数箭矢穿透车壁,密密麻麻订满整个青厢,将骈车she成了筛子般透亮。车驾倾覆,门框散落,里头白麻麻的箭尾堆叠,将骆后钉在车壁,暗红蜿蜒流出车底。
杀戮并没有终结,流血才刚开始。
当夜,皇上驾崩于承天殿,天下举丧。
皇上、皇后、太子、公主……一日之内,皇室殒命四人。
高太后与诚王主持宗室公议,共推晋王监国,平定乱局。
晋王下令关闭宫门、封闭皇城,一连五日倾城搜捕骆氏余孽。
凡参与叛乱的将领朝臣,无论官爵,皆诛九族。
凡协从叛乱者,无论qíng由,皆诛五族。
凡藏匿乱党者,处连坐。
凡非议朝政、散播流言、扰乱民心者,处流徙。
京中最老的老人,自记事以来也没见过这样惨烈的杀戮。
一次次宫争政斗倾轧间,死去的人不计其数,倒闭的门阀也多不胜数,然而从没有哪次的杀戮如此彻底,连一丝宽悯余地也不留;没有哪次牵连如此之众,一人获罪,举族不免,饶是盘根错节的经营也被连根挖起;更没有哪一次死过这样多的人,行刑的鼓点敲得繁密,血从刑场淌入护城河,令周遭市坊白日黑夜都笼罩在血腥的气味里。
至于忠臣佞臣、诤言谀言、是耶非耶……也都在晋王的铁腕肃杀之下止息。
再无人提及晋王与骆后的亲厚、无人提及诚王倒戈的蹊跷、无人提及皇上bào病的始末。
太子被构陷篡位之名虽得以昭雪,举兵仍为悖逆,群臣上奏高太后,追降太子旻为建王;大侍丞赵弗为骆氏jian佞所害,身殉御前,追封安国公;当夜冒死出宫传递密诏的东宫女官商妤,获太后嘉赏,晋淑仪女官。
皇后骆氏追废为庶人,族诛,不得归葬。
云湖公主废为庶人,仍按公主礼赐葬皇陵。
骆氏举族上下仅晋王妃骆臻废为庶人,免于一死。
加盖秘玺的血衣诏公示于众,令宗室群臣断无非议。
储君登基在即,礼司择定七日后为吉日,于太极殿行登基大典。
唯有两件事无从着落。
其一,秘玺在宫变之后失踪,遍寻宫闱上下,甚至掘地三尺也不见踪影。最后一个见到秘玺之人是太子妃华氏,据称秘玺被先皇托与赵弗,骆氏杀之,秘玺遂不知所终,疑已毁于骆氏之手。
其二,太子既已降为建王,礼司奏请太后,降太子妃华氏为建王妃。奏疏递了上去不见覆议,礼司再奏仍无果。宫乱之夜,太子妃护驾御前,贞义有嘉,随后储君入主建德宫,并未依照礼制将寡居的太子妃迁往别宫,仍由她留在东宫,继续掌管六宫九司十二局。
一个是长嫂新寡,一个是小叔废妻,竟成孤男寡女相对于宫中……因了储君的铁腕,宫闱朝野一时也无人敢对此置喙。
然而值此微妙时局,晋王嫡妃骆氏受亲族牵累已遭贬废,六宫之主的位置空悬无人。骆妃在时,待王府姬妾十分严苛,晋王虽有风流之名,却并未立过侧妃。至此,各家望族已纷纷盯上那后座,暗自揣测谁将是六宫新贵。
谁也料想不到,废太子妃会在此时横空杀出,独占殊宠。
说来是意料之外,却也是qíng理之中。太子妃华昀凰身为南朝长公主,身份殊异,且不说此番平叛之功,仅凭她身后八百里殷川封邑和南朝的依恃,便无人敢轻视。她的去留,轻则左右宫闱,重则牵动时局。
更何况,华昀凰还是一个美人,艳重天下的美人。
晋王风流,亦是闻名于世。
饶是宫禁森严,晋王将续娶太子妃的传言仍不胫而走,震动朝野。
兄长若死,其弟可以续娶寡嫂;父亲死了,儿子也可纳下他其余的姬妾——这是昔日先祖游牧遗风。自北齐立国,推行汉制,渐与中原风化相融合。数百年前游牧部族的婚娶遗风,即便在民间也鲜少推行,更遑论天家。
然而新帝铁腕,若执意遵照祖宗遗法,那也是无可非议,亦无人敢非议。只除了诚王,数番为太子妃去留与新帝相争,虽未曾明言续娶,却断然反对华氏以太子妃之名留居东宫。其余觊觎后座的世家重臣,也纷纷附议诚王,请降华氏为建王妃。
北朝民风不同南朝,民间女子并不约束于闺阁之中,常亲自cao持,为一家主母。庶民尚且如此,天家宫闱更是女杰辈出,自文昭皇后与高祖开国以来,历代皇后地位尊崇,外戚大权在握。每有幼主继位,母后临朝,外戚之争在所难免。
如今新帝还未登基,立后之争已经波及朝堂。僵持数日之间,却有一人力排众议,直言赞同新帝续娶南朝长公主,以固邦国姻睦,以息外戚党争。此言一出,道破礼制之谏的冠冕堂皇,直指众家争夺后位的野心。这个敢于独挑群臣,不畏树敌之人,并非别人,却是朝廷肱股、两朝砥柱、连先皇也不得不敬他三分的宰相于廷甫。
于氏一门先后出了四位贤相,百年间名重天下。
宰相于廷甫为人刚直不阿,忠于皇室,往日在朝中力压骆后一党,深得先皇倚重。宫变之日他随太子还京,途中劳累,旧疾发作,甫一抵京便病倒在家中。却不料因此躲过大劫,未随太子被困宫中,得以保全xing命。
他的长孙女正值妙龄,若有心谋取后位,只怕难有与之匹敌的对手。然而于廷甫进谏新帝,直言不讳称,外戚之争为祸甚烈,与其引得门阀倾轧,不若依照先祖遗风,与南朝续修姻盟,从此约束后宫权柄,革除旧弊,兴盛世安平。
翌日,颁太后懿旨,废去太子妃华昀凰妃号,以护驾之功封燕国夫人。
至此华昀凰既不是太子妃也不是建王妃,从名分上已不再是皇家妇。而新帝仍许她居留宫中,也无人再有非议——燕国夫人不过是个暂时的幌子,册后是早晚的事。
哗一声水响,一尾纹鳍锦鲤搅动水面,翻起涟漪阵阵。
入冬以来天寒,为怕鱼儿冻坏,那半人高的青瓷千莲盆池已移到廊下避风处,用褥席厚厚裹了御寒。连日和暖,想来不会再回寒,宫人便趁着午后将盆池移到向阳处,除去了外边的褥席。那青瓷碧釉的盆池绘有千朵莲花,经日色映照,分外雅致。
不过月余工夫,云退雾散,岁时转暖,已是chūn日晴好。
先皇大丧已过,新帝登基在即,六宫上下整饬有序,各处皆忙着除旧布新。
但凡能换的都换下了,能除也除去了,一砖一木不留半点旧污陈垢,蟠龙翔鸾的宫壁玉阶上,再也看不出鲜血流淌过的痕迹。九重天是吉祥天,万民有幸,举国同庆。
中宫来仪殿暖阁却冷清了下来。
废后骆氏素喜珍禽,在暖阁旁修造了百鸟苑,取百鸟朝凤之意。宫乱之时,笼中百鸟珍禽死的死,逃的逃,余下的也被燕国夫人放了生。只余下若gān巧夺天工的金丝笼子,衬着空dàngdàng的苑子……“来仪殿”上的朱匾也已摘下,换上了“朝阳殿”的新匾。
昔日“有凤来仪”,今朝“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只有两只养锦鲤的盆池还留在原处,只因燕国夫人喜欢那几尾锦鲤,内侍便诚惶诚恐地照料着,不敢擅动分毫。
今日燕国夫人来时只带了三两侍从,各处看了整饬布置的进展,便踱至暖阁闲看花树鱼鸟。
值守内侍见燕国夫人饶有兴味地赏玩着盆池中锦鲤,忙取了鱼饵来,逗得鱼儿欢游。
昀凰俯身看去,见水色清澈,粼粼生光。盆池底下铺了雪白细沙,各色彩石与琉璃珠子被日光映she,幻出斑斓色彩。若不细看,谁也察觉不到那半掩在细沙中的一方白石,其质似玉而不透,毫不起眼地沉在水中,连一丝光泽也无。
掘地三尺也寻不见的先帝秘玺,谁能想到就在眼皮底下。
舍命忍rǔ,甘冒奇险,便换来这样一个小小物件。
惠太妃忍rǔ偷生、以命守护那一方国玺,先皇苦心密藏、至死才肯托付的小小秘玺——是死物,也是活物;是至宝,也是祸患。
俯视那日光下水波动dàng,昀凰眯了眯眼,唇角半挑,似笑似讽。
皇权究竟是什么呢,一旦空落便连支细簪也不如,细簪尚能杀人,空落的皇权却只是御榻上两下徒然的挣扎;若为有心人所握,哪怕是一行字一方印,亦能化身无上权威,令天下缄口,群臣俯首。
攥在手里的那一刻,便已知道,绝不会再jiāo出。为此宁愿手染猩红,夺人xing命于倾俄——往后立身存命的退路,就在这方寸印玺。谁负我,谁弃我,都不足惧。有了此物,无需上天入地,只求一方安稳天地,进退由我。
“终有一日,你亦似我。”
骆后最后的话,连同那dòng穿肺腑的眼神,似斧凿心底。
商妤匆匆穿过暖阁连廊,走得极快,蓦然抬眸见昀凰独自伫立庭中,衣袂凌风飞扬,身姿孑然。她忙放缓脚步,悄然走近身后,裙袂绫罗窸窸窣窣之声,却在冷清的殿阁中格外清晰。昀凰并未回首,仍静静望了宫墙之上的流云碧空出神。
“原来公主在这里,叫奴婢好找。”商妤朗声笑着,神色透出轻松喜气,“明日便是登基大殿,宫中诸事就绪,公主也检视过好几遍了,还不放心么。”昀凰笑而不语,默然望了南方天际,良久才缓缓道,“登基大典,君临天下,不知是怎样光景,想来他是极欣慰的。”
商妤怔了一刻才明白她所谓的“他”是谁。
“当日没能亲见,明日定要好好瞧瞧。”昀凰微笑转身,容色淡淡无波。商妤蹙眉看了左右,低声道,“请恕奴婢冒犯,往后这些话……公主万万莫再提了。”
昀凰看向她,语声轻微,“在你跟前也不可提么?”
只一刹,在她脸上掠过孩童般楚楚无依神色,只在亲人跟前才有的脆弱,眼里无望的期盼并非奢望,只为些许慰藉。商妤咬了唇,qiáng压心中不忍,硬声道,“不可,公主对自己也不可提!”两人相视,冷暖相知,商妤满心的酸楚骤然涌上鼻端。然而昀凰却一笑转了神色,似乎方才的悲戚全是假,“你寻我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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